风雪中,李寻欢仿佛并未看到那彩虹,也未察觉城楼上的目光。他做完这一切,神情平静无波,仿佛只是丢弃了一件无用的累赘。他轻轻一夹马腹。
“驾。”
老马打了个响鼻,喷出两道白气,迈开步子,朝着紧闭的城门旁、专供紧急通行的狭窄侧门走去。侧门守卫似乎早已得到某种示意,默默打开了沉重的门栓。
就在李寻欢策马即将穿过侧门的刹那!
“唏律律——!”
他胯下的老马,仿佛感应到了关外那凛冽的自由气息,抑或是被那悬印的虹光所激,突然发出一声嘹亮而充满野性的长嘶!猛地人立而起!
风雪被它雄壮的动作搅动!马颈上纠结的鬃毛,瞬间凝结了无数细小的冰凌!根根倒竖,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刀剑般的寒芒!如同一头挣脱了束缚、即将扑向猎场的雪原凶兽!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牵动了李寻欢肋下的旧伤,一阵剧痛传来,他却只是微微蹙眉,右手本能地按住了腰间的飞刀囊。空寂的眼神,越过人立的马首,投向侧门外那片被风雪彻底笼罩的、茫茫未知的世界。
阿飞依旧沉默,只是握紧了手中简陋的剑柄(不知从何处寻来),冰冷的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风雪,如同最忠诚的护卫。
老马前蹄重重落下,踏起一片雪尘。它不再嘶鸣,只是昂着头,驮着背上那个单薄却挺直的身影,迈着坚定的步伐,踏出了长安城高大的城门洞。
就在马蹄踏出城门、踏入关外荒野风雪的瞬间!
“噌——!”
一声清越如龙吟的刀鸣,毫无征兆地从李寻欢腰间响起!
他并未拔刀!但那柄藏于旧皮囊中的、未开刃的飞刀,竟如同拥有生命般,自动脱鞘而出!化作一道乌沉沉的流光,以惊人的速度旋转着,撕裂风雪,精准无比地钉在了城门之外、界碑旁一株虬结老树的树干之上!
刀身入木三分,微微震颤!
刀柄上系着的、那半截早已褪色却依旧鲜艳的——红绸——在凛冽的塞外狂风中,猛地挣脱了束缚,瞬间被撕扯成无数细碎的红色丝缕!如同燃烧殆尽的火焰,又似离别的血泪,被狂暴的风雪裹挟着,卷向灰蒙蒙的、深不可测的苍穹,化作漫天飞舞的赤色碎雪!
风雪呼啸,瞬间吞噬了那抹刺目的红。
李寻欢策马的身影,和阿飞沉默跟随的背影,也迅速被茫茫雪幕吞没。
唯有朱雀门上,那方悬于门环的金印,在风雪中孤独地摇晃着,其下折射出的那道短暂彩虹,早已消散无踪。冰晶重新覆盖了“探花及第”四个大字,只留下一个冰冷、沉默、与这座古老帝都彻底割裂的象征。
城楼阴影中,那只滴血的手缓缓松开,破碎的瓷片和茶水混着雪水,落入城墙的积雪中,瞬间冻结。
朱雀门那沉重的关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合拢,如同斩断了最后一丝与过往的牵连。震耳的回响瞬间被呼啸的狂风撕碎、吞噬。门内是权力倾轧、血雨腥风的长安,门外,是天地一色、混沌未开的莽莽荒原。
风雪如怒!鹅毛般的雪片不再是飘落,而是被塞外狂暴的朔风卷成一条条白色的恶龙,疯狂地抽打着大地,抽打着马上单薄的身影。视线被压缩到极致,十步之外便是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天地,辨不明方向。凛冽的寒气如同无数细密的冰针,穿透破旧的斗篷,狠狠扎进骨髓深处。
李寻欢伏在瘦马的背上,身体随着马匹在深雪中跋涉而微微起伏。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肋下那道狰狞的旧伤,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钝痛。丹田空空如也,曾经奔流不息的内息如今只余下一丝微弱的暖意,如同风中残烛,艰难地护住心脉,抵御着无孔不入的酷寒。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因寒冷和失血而泛着青紫,唯有那双眼睛,在兜帽的阴影下,依旧保持着一种近乎虚无的空寂。这空寂,是看破后的苍凉,也是面对未知荒野的坦然。
阿飞沉默地跟在马侧,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他同样裹在黑色的旧斗篷里,身形却挺得笔直,像一杆插在风雪中的标枪。斗篷的边缘早已被冰雪冻结成硬壳,但他似乎浑然不觉。那双冰冷的眸子,如同雪原上最警觉的孤狼,穿透肆虐的风雪,不断扫视着四周模糊的轮廓。他的右手,始终按在腰间那柄简陋铁剑粗糙的剑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关外,从来不是善地。风雪能掩盖行踪,也能掩盖杀机。
老马喷着粗重的白气,鼻孔翕张,鬃毛和睫毛上凝结着厚厚的冰霜。它似乎对这片风雪荒原并不陌生,迈着沉稳而略显吃力的步伐,凭借着某种古老的本能,在混沌中固执地朝着一个方向前进。蹄印在深厚的积雪中留下,转瞬便被新的风雪覆盖,不留一丝痕迹。仿佛这天地间,从未有人经过。
不知走了多久,时间在无休止的白色风暴中失去了意义。李寻欢的意识在寒冷、疲惫和伤痛的夹击下,开始有些模糊。视野中旋转着灰白的雪花,耳畔是永不停歇的风吼。就在他几乎要坠入昏沉之际,前方风雪迷蒙的深处,一点极其微弱、却顽强跳动的——**橘黄色光晕**——如同溺水者望见的岸标,突兀地撞入了他的眼帘!
“阿飞…” 李寻欢的声音干涩嘶哑,几乎被风声淹没,但他知道阿飞听得见。
阿飞早已停下脚步,冰冷的目光如同钉子般钉在那点光晕上。他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侧身,挡在了李寻欢和马匹的前方,按剑的手更加用力。那点光,在这绝境般的风雪中,透着诱惑,更透着…危险的气息。
光晕越来越近,轮廓渐渐清晰。那是一座低矮、破败的建筑轮廓,歪斜的木杆上挑着一面几乎被冰雪糊住的破旧酒旗,在狂风中猎猎挣扎,发出“噗啦啦”的声响。旗面上模糊能辨出一个褪色的“酒”字。一扇糊着厚厚兽皮、透着缝隙的门板内,橘黄色的火光正从缝隙中顽强地透出,带来一丝虚幻的暖意。
关外驿站?还是…黑店?
瘦骨嶙峋的老马似乎也嗅到了同类的气息和一丝暖意,发出一声低低的、带着渴望的嘶鸣,不待主人催促,便加快了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点灯光奋力走去。
阿飞没有阻止马匹,他依旧保持着高度警惕,落后半个身位,锐利的目光如同探针,扫描着驿站周围的风雪。驿站背靠着一片被积雪覆盖、形状怪异的乱石坡,像一头匍匐在风雪中的巨兽。驿站本身由粗糙的原木和夯土搭建,墙皮剥落,窗户用厚厚的兽皮封死,只有门缝和烟囱证明着里面有人烟。
“咯吱…”
老马停在了驿站那扇饱经风霜的木门前。门内隐约传来喧闹的人声、粗犷的笑骂和浓烈的劣质酒气,与门外的死寂风雪形成刺耳的对比。
阿飞上前一步,没有敲门,只是用剑鞘不轻不重地磕了磕厚重的门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和门内的嘈杂。
门内的喧闹声戛然而止!一种诡异的寂静瞬间弥漫开来,仿佛连风雪都为之停顿了一瞬。
紧接着,门内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铁链滑动的“哗啦”声。厚重的兽皮门帘被一只粗壮、布满冻疮和油污的大手猛地掀开!
一股混杂着汗臭、劣酒、马粪和烤肉味道的热浪,裹挟着喧嚣的声浪,猛地扑了出来,撞在门外的风雪上!
掀门的是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瞎了一只眼的巨汉。他仅剩的那只独眼,如同毒蛇般阴冷警惕,在门外风雪中两个裹得严严实实、看不清面容的身影上飞快地扫过,尤其是在李寻欢那匹瘦骨嶙峋的老马和阿飞按剑的手上停留了一瞬。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黄黑交错的牙齿,声音粗嘎如同砂纸摩擦:
“哟嗬!这鬼天气还有客上门?稀罕!稀罕!快进来暖暖身子,外头能把活人冻成冰坨子!”
他的语气热情,但那独眼中闪烁的,却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贪婪,如同屠夫打量着待宰的羔羊。
驿站内昏暗的油灯下,影影绰绰坐着七八条汉子。他们大多衣衫褴褛,却个个眼神凶悍,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家伙。当门被掀开,风雪涌入的刹那,所有的目光都如同嗅到血腥的饿狼,齐刷刷地聚焦在了门口这两个不速之客身上。空气瞬间变得粘稠而危险。
阿飞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冰冷的杀意几乎要破体而出!他清晰地感觉到,那独眼巨汉身后,至少有三道带着血腥气的目光,死死锁定了自己按剑的手!
李寻欢依旧伏在马背上,兜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他仿佛对驿站内凝滞的危险气氛毫无所觉,只是轻轻咳嗽了几声,声音虚弱而疲惫:
“叨扰…讨碗热水…歇歇脚…” 他的声音透过厚厚的围巾,显得含糊不清。
独眼巨汉脸上的横肉抖动了一下,独眼在李寻欢身上转了一圈,又瞥了一眼阿飞那冰冷如刀的眼神,眼底的贪婪和凶戾似乎被强行压下去一丝,换上了一副更加虚伪的热络:
“好说好说!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快请进!马栓那边棚子里!” 他侧开庞大的身躯,让出了门口。
阿飞没有立刻动。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缓缓扫过驿站内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眼神闪烁的汉子。最终,他的目光落回独眼巨汉脸上,声音干涩,不带一丝温度:
“热水。安静的地方。”
独眼巨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哈哈干笑两声:“有!有!里边请!保管安静!” 他挥手示意一个缩在角落、身材干瘦、眼神畏缩的伙计:“二狗!愣着干嘛!快帮客人栓马!带这位…小哥去后面炉子边暖和!”
阿飞这才微微侧身,让开路。他没有去扶李寻欢,只是用冰冷的目光护送着李寻欢艰难地、一步一挪地,从那扇散发着诱惑与危险气息的门,踏入了驿站昏黄的光影与浓烈的浊气之中。
风雪在门外咆哮,试图卷入门内,却被厚重的门帘隔绝。驿站内,劣质油脂燃烧的烟雾缭绕,汗臭与酒气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暖意。粗鲁的笑骂声再次响起,却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试探。一道道或明或暗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缠绕在新进来的两个“肥羊”身上,尤其是那个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却带着某种奇异沉静的病秧子。
李寻欢在阿飞无声的护卫下,走向角落一个相对避风、靠近炉火的位置。炉火跳跃,映着他苍白如纸的脸和兜帽下空寂的双眼。他缓缓坐下,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只是微微喘息着,对周遭那些如同打量猎物般的目光,恍若未觉。
阿飞则像一尊冰冷的石雕,抱着他那柄简陋的铁剑,紧挨着李寻欢坐下。他的背挺得笔直,目光低垂,看着跳跃的炉火,但整个驿站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清晰地映射在他紧绷的神经之上。
风暴,在驿站温暖的假象下,无声地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