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乾隆年间，江南，吴郡。

梅雨时节，连空气都能拧出水来。青石板路湿滑，倒映着灰蒙蒙的天和两岸沉默的粉墙黛瓦。画师文徵明（此非历史上之文徵明，借其名而已）蜗居在临河的一间小小画室里，窗外雨声淅沥，更衬得屋内死寂。他已是三日未曾出门，案头凌乱地堆着画废的宣纸，地上滚着几个空酒坛。

他遇上了瓶颈。一幅《仕女游春图》，画了撕，撕了画，总觉得笔下的美人缺了一口气，缺了那顾盼之间的灵动。越是焦躁，越是画不出，只得借酒浇愁，醉眼朦胧间，对着空纸发狠。

这夜，他又灌了半坛黄汤，胸中块垒难消，抓起笔，蘸饱了墨，也不管章法布局，只凭着胸中一股郁气，在纸上肆意挥洒。画的是心中幻想的绝色佳人，眉如远山，目含秋水，衣袂飘飘，仿佛要乘风而去。

画至酣处，他竟觉得笔下美人似乎真的动了一下！他猛地摇头，以为自己醉花了眼。定睛再看，画中女子依旧静立，只是那眼神…似乎比方才更活了些，正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

文徵明心头一跳，一股邪火混着酒意涌上头顶。他丢了笔，指着画中美人痴笑：“妙…妙极！若是真人…若是真人该多好…嘿嘿…” 说罢，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画案旁，鼾声如雷。

他却不知，在他醉倒之后，案上那幅墨迹未干的《仕女图》，在昏黄的油灯下，那美人的眼波，极其诡异地流转了一下。画纸上，一丝极淡的墨色阴影，如同活物般，从美人裙裾边缘悄无声息地滑落，融入桌案的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此后几日，怪事渐生。

文徵明发现，家中厨房隔夜剩下的糕饼点心，总会无缘无故少上一两块，且留下些细微的、湿漉漉的墨色指印。夜半时分，空无一人的画室里，偶尔会传来极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有人在不甚熟练地翻动纸页。

他起初以为闹了耗子，或是自己醉后记忆错乱。直到那夜，他半夜被尿意憋醒，迷迷糊糊起身，路过画室门口，无意间朝里瞥了一眼。

就这一眼，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昏黄的月光透过窗棂，照亮了画案。案上，他白日里画废的一幅《山居野趣图》竟自己铺展开来！而就在那画中的溪流旁，一个纯粹由浓淡不一的墨色构成的人形黑影，正蹲在那里，伸出模糊不清的“手”，从画中溪水里，捞起一尾墨色的小鱼，正笨拙地往那没有五官的“脸”部送去！仿佛在模仿人吃东西的动作！

那墨影似乎察觉到了文徵明的目光，动作猛地一僵，随即如同受惊的兔子，倏地一下散作一团墨渍，迅速渗回画纸之中，消失不见。画案上，只余下一张普通的废画，仿佛刚才一切都是幻觉。

文徵明僵在原地，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衣。酒彻底醒了。他猛地冲回卧室，死死关上门，一夜无眠。

他终于明白，自己那日醉后所作的画，怕是招来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个由墨彩和画师执念所生的画妖！

恐惧之后，竟是病态的好奇与掌控欲。他不再喝酒，开始暗中观察。他发现那墨影似乎智力不高，只是本能地模仿画中之物和人的行为，且极其畏惧光线和他清醒时的注视。

“既是因我而生…便该由我掌控…” 文徵明眼中闪过一丝偏执的光芒。他不再试图驱赶它，反而开始谋划。

他铺开一张新的宣纸，不再画人物山水，而是精心绘制了一个巨大的、结构繁复的****墨色牢笼！栏杆粗壮，门锁森严，每一笔都灌注了他强烈的禁锢意念。

画成之后，他将其铺在画室中央。

是夜，他假寐。果然，那墨影又偷偷溜出，好奇地靠近那幅牢笼图。就在它那模糊的肢体触碰到画面上的牢笼栏杆时——

文徵明猛地从藏身处跳出，手中早已备好的画笔如同利剑，疾速点在牢笼图的锁眼处，狠狠添上了最后一笔！

“嗡——！”

画纸之上，墨光一闪！

那幅牢笼图仿佛瞬间活了过来！墨色的栏杆变得立体、坚实，散发出冰冷的黑光，形成一个无形的力场！那墨影发出一声尖锐短促的、如同水滴溅落般的惊叫，猛地被一股巨力吸入了画中牢笼之内，死死困住！

它在墨色的牢笼里疯狂冲撞、变形，试图挣脱，但那牢笼固若金汤，纹丝不动！

文徵明看着在画中徒劳挣扎的墨影，脸上露出了病态的满足笑容。他成功了！他禁锢了一个由自己创造的精怪！这是一种近乎神祇的体验！

然而，好景不长。不过三日，文徵明便从这种掌控的快感中跌入深渊。

被禁锢的墨影不再试图冲撞，而是日日夜夜在画中面朝着他，发出一种无声的、却又能直接穿透灵魂的悲鸣与哀求。那是一种纯粹的精神冲击，充满了绝望、恐惧、以及对自由的极度渴望。

这无声的哀求比任何噪音都更能折磨人。文徵明被扰得心神不宁，坐卧不安，一闭眼就能“听”到那画中的悲号。他开始后悔，试图撕毁那幅牢笼图，却发现画纸变得坚韧无比，根本无法破坏！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禁锢一个妖怪，而是在亲手扼杀一个自己创造的生命。

又熬了三日，文徵明已是眼圈乌黑，形销骨立。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精神上的酷刑。

他颤抖着拿起画笔，脸上满是悔恨与恐惧，对着那幅牢笼图，想要画上一扇打开的门。

就在他的笔尖即将触及纸面的瞬间——

那幅困着墨影的牢笼图，毫无征兆地自行燃烧起来！

火焰并非寻常的红色，而是幽蓝色的、冰冷的****阴火！瞬间吞没了整张画纸！

墨影在火焰中发出最后一声解脱般的尖啸，随即消散无形。

幽蓝的火焰来得快，去得也快。顷刻间，画纸化为一小撮灰白色的灰烬。

文徵明呆若木鸡，看着那堆灰烬，浑身冰凉。

一阵风吹过，卷起灰烬。在那灰烬之下，赫然露出了半张未被烧尽的、空白的画轴残片。

而那残存的空白画轴上，竟凭空浮现出两个淋漓的、暗红色的大字——

“放我”

字迹扭曲，仿佛是用血写成，又像是那墨影最后的怨念所化！

文徵明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望着那两个字，失声痛哭。

痛哭之后，是漫长的沉寂。文徵明仿佛老了十岁。他默默地收拾好一切，重新铺开一张洁白的宣纸。

他不再画美人，不再画牢笼。他提起笔，心中摒弃所有杂念，只存着对那墨影的无尽愧疚与最后的一丝祈愿，开始描绘——壮丽的山川，奔腾的河流，无垠的旷野，自由飞翔的鸟雀…他画了一个没有边界、充满生机的****广阔天地。

他将自己对自由的全部理解与渴望，都倾注于笔端。

画成之日，他将这幅《自由山水》悬于画室中央，然后静静地退到一旁，心中默念：“走吧…去你该去的地方…”

夜深人静。

画纸上，墨色流转。山川似乎有了呼吸，河流仿佛开始奔腾。

忽然，画中一只用泼墨技法画就的麻雀，眼睛眨动了一下！

紧接着，它竟然猛地一振翅，发出一声清脆的啼叫，倏地从二维的画纸中挣脱了出来！化作一只通体由灵动墨色构成的****小鸟，在画室中欢快地盘旋了一圈！

它看了一眼呆立一旁的文徵明，忽然俯冲下来，叼走了他搁在笔山上的一支****最好的狼毫笔，然后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撞开窗棂，投入外面漆黑的夜雨之中，转眼消失不见。

文徵明追到窗边，只见夜雨茫茫，哪还有墨雀的影子。唯有手中空空，以及窗外湖心方向，传来一声轻微的“噗通”落水声。

他怔怔地望着湖面，心中一片茫然，不知是解脱，还是失去了更多。

翌日清晨，有早起的渔夫在湖心捞起了一卷湿透的画轴。画轴材质特殊，似帛非帛，似纸非纸，一半空白，一半却残留着半截断裂的、锈迹斑斑的****漆黑锁链图案，仿佛曾紧紧捆绑过什么，如今却已断裂。

渔夫不识货，只觉得晦气，随手又将画轴抛回了湖心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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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谱诠释：

妖物：画牢（画妖·执念造物）

出处： “画中物活”之说源远流长，《历代名画记》载张僧繇“画龙点睛”破壁而去，《酉阳杂俎》言王维画石飞走。本章取其“画物成真”之核，融“创作即生命”与“禁锢与自由”之思辨，塑画师执念赋予墨彩生命、却又欲掌控之矛盾。

本相： 非凡间笔墨，乃画师于精神高度专注或癫狂状态下（如酒醉、极喜极悲），倾注强烈情感与意念于画作，竟引动天地间某种灵机，使画中形象暂获低等灵性，化为墨影精怪。其性初如白纸，依本能模仿画境与画师行为，畏光惧人。然画师若起掌控囚禁之心，以画为牢，反会激发其对自由的渴望与怨念，使其力量与痛苦俱增，甚至反噬画师心神。

理念：造物易兮守心难，画地为牢终成空。 画妖之生，源于创造者的灵光与执念，本可为美谈。然文徵明由创造者沦为禁锢者，欲将灵性之物据为己有，终招致精神反噬，画牢亦成心牢。其最终绘自由山水释画妖，乃悔悟与救赎。墨雀衔笔而遁，象征灵性终不可强留，自由高于一切。湖心沉浮之半截锁链画轴，则如一则漂流瓶般的警示，诉说着创作与占有、自由与束缚的永恒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