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二年的盛夏，咸阳城的风裹挟着清晨的一缕阳光，映照在聚文斋的窗纸上。陈砚推开窗户，感受着盛夏中难得的凉爽。近来代书的活计太多，《推背图》的绘制进度也因此稍缓。
这时，从外面跌跌撞撞进来一人。未及站定，便上气不接下气地弯腰施礼，急切道：“陈先生，烦劳大驾，救命！”那举动，仿佛生怕被别人抢了先。
陈砚定睛打量来人：衣袍虽是上等蜀锦，金线绣着云鹤纹样，却因多日未换而沾满酒渍与汗痕；手中紧攥一本账册，纸页边缘皱巴巴的；脚上那双鹿皮六合靴，也早已失却往日的光鲜。
陈砚请他坐定，温言道：“您且莫急，慢慢说来，到底是何缘由？”
原来，此人乃是本城绮罗院的主人康得意。其祖上富庶，祖父号称“康半城”。虽家财万贯，奈何人丁不旺。康半城一生只得一子康少寿，却在康得意十二岁那年因病夭折。自此，康半城将所有宠爱都倾注在孙儿身上。待康半城百年之后，庞大的家业便尽数交由康得意掌管。
那年，康得意方二十岁。初掌家业时，也曾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彼时新朝初定，康家商队遍布大江南北，自扬州盐场至西域驼队，皆可见康氏旗帜飘扬。他立于绮罗院门前，望着仆役们鱼贯出入，搬运绸缎瓷器，眼中燃着雄心勃勃的光。
然而，承平岁月渐长，那份锐气竟被脂粉香醇一点点消磨殆尽。如今的他，每日晨起只关心园中新栽牡丹何时绽放，懒得听账房先生结结巴巴地汇报亏空；午后便躲在池边树荫下摇扇午睡，任凭外地商队的急信堆满书房；入夜后又命人焚香煮酒，对月吟诵风流诗句，全然不顾库房已近告罄。
这份荒唐，终究引来了豺狼。家中老管家起初还恪守本分，见主子沉迷享乐，便以委婉言辞劝谏。怎奈康得意听得心烦，反斥其扫兴，渐渐将他晾在一旁。老管家眼见经手的钱粮数额日增，心底的欲望如野草般疯长。先是虚报采买开销，将余银揣入私囊；后来索性截留商队利润，伪造假账蒙混过关；甚至勾结州县官吏，压低货价，从中吃拿回扣。每至月底对账，他便施展浑身解数篡改数目，此处添一笔莫须有的赈灾支出，彼处改几个进货数量，硬是将一本明明白白的账册搅成了一团乱麻。
园中之景，恰似家族命运的缩影。往日专门养护花木的花匠，被管家寻由辞退，换上些不懂行的粗使丫头，自然无人再肯费心修剪枝叶；清理水池的杂役被克扣工钱后打发走，于是污水横流，藻类滋生，几尾锦鲤翻着白肚皮浮于水面；连修缮房屋的小工都被缩减编制，屋顶漏雨无人修补，墙皮剥落任由风雨侵蚀。唯有那棵老石榴树，仍倔强地挺立中央，却被四周疯长的杂草与攀附的藤蔓簇拥、缠绕。
偶有族中长辈或至交好友来访，欲当面点醒康得意。远远望见凉亭中有人影晃动，走近却见主人正搂着歌姬醉卧榻上，身旁酒坛东倒西歪，杯盏狼藉。来人欲言又止，只得恨恨退去。而在他们身后，常可见老管家抱着鼓胀的钱袋，匆匆穿过回廊，脸上闪过一丝阴冷笑意。
一日，暴雨倾盆。豆大的雨点砸在早已腐朽的凉亭顶上，顷刻间便将脆弱的亭顶砸出窟窿。雨水顺着裂缝灌进亭内，浇醒了烂醉如泥的康得意。他从湿漉漉的藤椅上惊坐而起，看着脚下流淌的雨水，这才恍然惊觉大事不妙。踉跄着奔出凉亭，呈现在眼前的景象令他肝胆俱裂——围墙坍塌了数处，野草倒伏，淹没路径；房屋门窗大多破损，雨水肆意冲刷着屋内陈设；花园里名贵花卉倒在泥泞中，花瓣混着泥浆顺流而下……他发疯似的呼喊管家，得到的却是下人战兢兢的回答：“管家半月前便言家中无钱周转，携剩余银两逃了！”
那一刻，康得意终于明白，是自己亲手葬送了祖宗基业。长期的懈怠放纵，给了小人可乘之机；而自己的麻木无知，则为灾难埋下了种子。他瘫坐在湿滑的台阶上，望着漫天风雨中的残垣断壁，悔恨的泪水混着雨水滚落。可惜，一切都太晚了。正如那被打翻的算盘，珠子一旦散落，再难聚拢；亦如那一池被污染的清水，想要恢复澄澈，谈何容易。
家中一位烧火的丫鬟扶起他，搀扶着他进了卧房，并轻声道：“城中聚文斋的陈砚陈先生，或许有法可救您。”康得意闻言，如遇救星，急急忙忙便向外冲。
陈砚听完他的哭诉，先请他喝了些水，安抚其情绪。随即，他提笔在《推背图》册上，绘起第二十三象——“宠艳本自衰”。
画面中央，是一株名为“孤苍”的高大绿植，主干粗壮，顶部叶片却已下垂，叶缘微卷，显露出枯萎之象。“孤苍”周围，环绕着许多盛开的花朵，花瓣繁复，形态各异，从四面八方簇拥着中心的“孤苍”。一株喇叭花缠绕其主茎，仿佛在吸吮本该属于“孤苍”的养分。角落里，一棵不起眼的狗尾草默默生长，虽不艳丽，却精神抖擞。
康得意凝视此画，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他问道：“此画何意？”
陈砚微微一笑，提笔在空白处写下四句配诗：
艳丽绕身行，浮华终成祸。
孤苍发新芽，一息尚堪歌。
他放下笔，解释道：“‘艳丽绕身行，浮华终成祸’，此乃已然之事，多说无益，徒增伤感。我且与你言后两句：‘孤苍发新芽，一息尚堪歌。’”
陈砚端起茶碗，浅啜一口，目光如炬地看着康得意：“趁你家业根基未绝，尚有最后一口气，正是重新发芽、枯木逢春之时。具体可依计而行：其一，变卖豪宅，以解燃眉；其二，遣散冗员，回归简朴；其三，迎娶贤良，重整家风。”
康得意听罢，茅塞顿开，千恩万谢地离开了聚文斋。
次日清晨，阳光洒在绮罗院斑驳的朱漆大门上。康得意亲手将一张写好的**“卖宅帖”**贴了上去。这是陈砚为他定下的“瘦身”之策，且言此宅对康姓而言，风水不利，香火不旺。
那帖子用厚实的麻纸写成，字迹工整，载明了房屋的间数、占地、四至边界与售价，并注明“先问亲邻，愿买者请入内面议”。为引人注目，他又以朱笔在旁添了四个大字：“低价急售”。
帖子一贴出，便引来了城中钱家的注意。绮罗院在咸阳城本是鼎鼎有名的大宅门，如今又低价出售，双方很快谈妥。经官私多方认证，签订契约，正式成交。
康得意则带着留下的几名忠仆与那位烧火丫鬟，搬至城内一处祖传的小商铺。此处既是康家发迹之地，回归本源，开销亦低。
不久，他便迎娶了那位在暴雨中扶他起身的烧火丫鬟。夫妻二人同心协力，几名忠仆亦尽心辅佐。他们以那间小铺为基础，开了一家“意”字号绸缎庄，诚信经营，童叟无欺，生意日渐红火。
数年后，烧火丫鬟为康得意诞下一子。虽不复往日富贵，然一家人其乐融融，生活踏实而满足。
那幅《推背图》第二十三象，自此成为康家传家宝，时刻警醒后人：坚守正道，勿为浮华所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