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一的暮色里,御膳房的鎏金食盒刚被抬出萧府,传旨太监的明黄身影便踏碎了门前残雪。
通传声未落,那道裹挟着皇权威压的圣旨已展开在正厅,宣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刺破暖阁里的熏香:“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澹记盐票年内盈利,七成充入内库,以济西北军饷,限三日内交割,不得延误。钦此。”
叶臻跪接圣旨时,指尖触到那方鲜红的御印,烫得像块刚从熔炉里取出的烙铁。待太监离去,她猛地将圣旨按在铺着青布的账桌上,朱印晕开的红痕,恰好在“七成”二字上洇出狰狞的印记。
“啪嗒”一声,算盘珠子被手指拨得急促作响。叶臻盯着账簿上的数字,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去年澹记盐票经南北漕运周转,扣除漕费、盐税与帮工月钱,纯利共一百六十万两。七成便是一百一十二万,余下的四十八万两,连年前因盐船触礁被罚的三十万两都凑不齐,更别提三月后要给淮南盐场预付的晒盐款、运河漕帮的押运费。
正算着,耳畔突然响起幻听HUD的警报声,血红的字体在视野里闪得刺眼:
【澹记现金流断裂风险——倒计时10天】。
她抬手按了按眉心,试图驱散那令人窒息的提示,却见账房先生捧着一堆票据进来,声音发颤:“掌柜的,苏州盐商的定银催了三次,还有漕帮那边说,再不清去年的押运费,下月就不肯走澹记的船了。”
叶臻闭了闭眼,将圣旨卷成筒状,指腹反复摩挲着“七成”二字,只觉得那两个字像两把钝刀,正一寸寸割着澹记的命脉。
圣旨落地的第二日清晨,澹府的朱漆大门刚推开一条缝,七姓盐商的车马便堵了门。
为首的萧玄霆穿着月白锦袍,手里的折扇“啪”地一合,扇面上的墨竹纹随着动作晃了晃,眼底却没半分笑意:“叶掌柜,如今圣旨已下,你澹记余下的三成银钱,是不是该先还我们去年的旧债了?”
他身后跟着的盐帮阎四爷,一身玄色短打,腰间的鬼头刀环叮当作响,目光扫过厅内的账柜,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叶丫头,咱们盐帮替你押了三年盐船,去年冬天在长江遇到水匪,折了三条船、五个兄弟,抚恤金到现在还没给齐。今天你要是不给个说法,这澹府的门,怕是不好关了。”
话音刚落,管家又匆匆进来禀报,说户部的人送来了札子。
叶臻展开札子,赵旻那笔力遒劲的字迹映入眼帘,内容却字字如刀:“查澹记盐票此前因船损欠缴罚银三十万两,限三日内补足,逾期不缴,盐票母本充公,主事者叶臻籍没为奴,流放西北。”
三道催逼同时压来,像三条浸了水的麻绳,紧紧勒住了叶臻的咽喉。
她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飘起的细雪,只觉得胸口闷得发慌——一边是皇权要抽走七成盈利,一边是盐商、盐帮催逼旧债,还有户部的最后通牒,哪一条没办妥,都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入夜后,雪下得更密了。
萧府后院的密室里,烛火摇曳,映得萧澹然手里的空白圣旨泛着冷光。
他将圣旨摊在桌上,指尖划过未盖御玺的留白处,声音压得极低:“这道赐婚圣旨我已拟好,只缺御玺盖印。只要你点头,明日我便可入宫,请陛下赐婚你我。”
叶臻俯身细看,圣旨上“册封叶氏臻为萧氏澹然正妻,婚后澹氏与叶氏并户”的字样清晰可见,可再往下看,她的指尖骤然冰凉——“并户后,两家全部私产交由户部监管,充作盐政周转之资”。
“婚后私产充公?”叶臻抬眼看向萧澹然,烛火在他眼底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萧澹然垂眸,手指轻轻叩了叩桌面:“是饵,也是盾。”他凑近一步,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成婚当日,御玺一落,陛下便会松口——原本要抽走的七成盈利,会因‘夫妻并户需留周转银’的由头,减至三成;婚后三日,我以‘盐政督办’的身份上折,申请‘夫妻一体经营豁免’,届时户部监管的私产会交还我们,三成盈利也能重新拿回,等于用一场婚事,把被抽走的银钱全赚回来。”
叶臻沉默着,目光落在密室墙壁上挂着的盐场分布图上。
良久,她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要我用婚姻赌命?赌澹记的存亡,赌你我能不能从皇权手里抢回银钱?”
萧澹然抬起手,指尖轻轻拂去她发间的雪粒,语气认真:“不是赌命,是赌天下盐政——如今西北军饷短缺,陛下必然会盯着盐商的银子,若我们不主动设局,迟早会被连根拔起。这场婚事,赌的是你我余生,也是整个盐商群体的生路。”
子时的长街上,积雪没过脚踝,家家户户都熄了灯,只有街角的灯笼在风雪里晃着微弱的光。
叶臻裹紧斗篷,踩着雪往前走,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她回头,见萧澹然提着一盏纸灯追上来,灯光映得他眉眼柔和了许多。“这么晚了,你要去哪?”他问。
叶臻没说话,只是踮起脚,伸手拂去他肩头的雪。雪粒落在她掌心,瞬间融化成水,带着刺骨的凉。
下一秒,她凑近,吻轻轻落在他唇角,带着夜露的寒意与一丝决绝。
“我嫁。”两个字,轻得像雪片,却掷地有声。
萧澹然猛地将她揽入怀中,宽大的斗篷翻飞,将漫天风雪隔绝在外。
他低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声音里带着失而复得的庆幸:“成婚那日,我会让人把传旨的时间拖一拖,让圣旨‘迟到’一刻。”
叶臻在他怀里笑出声,睫毛上沾着的雪粒轻轻颤动:“一刻足够了——只要能错开赵旻盯着的时辰,我们就能把私产转移出来。”
风雪里,两人相拥的身影被灯光拉得很长。
长街上的积雪被踩出一串脚印,又很快被新落的雪覆盖,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却又藏着足以颠覆局面的约定。
赐婚圣旨连夜送进了宫。
第二日午后,盖着鲜红御玺的圣旨被送回澹府,叶臻展开时,指尖刚触到御玺的温度,目光便被折页处的一行蝇头小楷吸引——“婚后私产,悉数充公,以济西北军饷,不得有误”。
那字迹模仿得与皇帝手书分毫不差,连起笔收笔的弧度都一模一样,可叶臻一眼就认出,是赵旻的手笔。
前些日子在户部议事时,她见过赵旻拟写的札子,这笔锋里藏着的凌厉,绝不会错。
“原来七成不是结束,是开始。”叶臻捏着圣旨,指节泛白,连声音都带着寒意。
她终于明白,赵旻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澹记——先是用七成盈利逼她走投无路,再借赐婚的由头,把她和萧澹然的私产全部套走,最后用“充公济西北”的名义,彻底掏空两家的根基。
密室里的烛火突然噼啪作响,溅起的火星落在圣旨上,烧出一个小小的黑洞。
叶臻连忙掐灭,看着那个黑洞,突然笑了——赵旻以为这道夹带的旨意能困死她,却不知她早已留了后手。
成婚前夕的深夜,澹府账房里依旧亮着灯。
叶臻坐在桌前,手里握着一支朱砂笔,在盐票母本的最后一页,一笔一划写下:“三成留火种,七成葬旧朝。”
朱砂鲜红,像血,也像御印的颜色。
她放下笔,指尖轻轻抚摸着字迹,目光坚定。窗外,更鼓“咚、咚、咚”敲了三声,雪还在下,落得无声无息,却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变局蓄力。
叶臻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冷风吹进来,让她清醒了许多。
她轻声数着,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第一步,成婚当日,借圣旨‘迟到’的空隙,把早已转移的私产存入漕帮密库;第二步,婚后次日,以‘核对私产’为由,入宫面圣,趁机夺取御玺印模;第三步,用御玺印模伪造‘豁免私产充公’的圣旨,让三成盈利和私产全部回流,彻底翻盘。”
她顿了顿,抬手接住一片飘进来的雪花,看着雪花在掌心融化:“这三步,一步都不能错。只要成了,不仅澹记能活,整个盐政的格局,也该变一变了。”
窗外的雪还在落,账房里的烛火依旧摇曳,却照得那行朱砂字愈发醒目,像一颗埋在雪下的火种,等待着燎原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