搁浅的蓝鲸挡去了半边天。最初,易枝芽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将它留下来当伙食,但马上被第二个念头拍死在了沙滩上。
先不去算这一条蓝鲸够两个人吃几辈子,单说腐烂,也不论因腐烂而滋生出来的尸虫能将石头岛淹没,单说尸臭就能将石头岛熏到天上去。所以第二个念头就是将其驱逐出境。
苦等数天,赤尾屿终于迎来一波大潮。
眼前正是时候。
易枝芽双脚轻点,拔地而起,待超过蓝鲸高度之际,忽地将全身之力灌注于飞虹杖之上,继而暴然下劈。海面受力的重点区域在于鲸鱼头部靠岸一侧,只要头部外转,蓝鲸就能凭借一己之力脱困。
易枝芽双手把杖,双腿平叉,身体紧随飞虹杖的运行轨迹而空翻三百六十度——只见一道开天辟地般的激流划过,一条海上长廊惊现眼前,长廊两边波浪滔天,犹如万马奔腾,强侧卷向蓝鲸;弱侧扑向礁石群,抱住了小荔枝那一双仙鹤般的大长腿。
“大鱼动啦,小哥哥。”小荔枝手心出汗,心跳砰然。
这个时候易枝芽正好落至海面,但他脚踩浪尖,飞身再起。于同样的高度,再次祭出全力一杖。
千锤百炼凝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转出去啦,大鱼转出去啦。小哥哥再来——”
来就来。三连击。力道丝毫不减。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易枝芽强劲的内力源自于《花稼之舞》与《八般弱水剑》的完美结合,更是长年累月的水性锻炼之体现。
“小哥哥,小哥哥,”小荔枝振臂呐喊,“我爱你——”
易枝芽落入水中,海浪齐肩。八十一条辫子上下跳跃着水珠,迷人而又带有几分强悍之气。他单手高高举起了飞虹杖:
“再见啦,大鱼。”
话音未落,小荔枝乘着海浪,骑上了他的肩膀。
“小哥哥,小哥哥,”小荔枝向远方大叫,“我爱你——”
海风吹来回音。
易枝芽一手抱住她的脚脖子,另手一扣飞虹杖,弹出飞虹剑一半剑身,平静而有力地说:“小姐姐,我的八般弱水剑成了。”
“祝贺小哥哥。”小荔枝折下水蛇腰,亲了他一嘴。不料一个浪头打来,连人带马被卷进水里。
俩人在水中嬉戏,直到潮退。仰卧海滩。看海鸥,看云天,看轻风。直至日头刺眼。俯卧海滩。两张脸贴地对视着。
这是他们最喜欢的状态之一,安安静静地对视着,管它寒冬或酷暑,管它天荒或地老。然后安安静静地睡着。他们同一时间睡着,亦能同一时间醒来,年年月月天天,永不错过。但这一次例外。
小荔枝醒来时晌午已末。而易枝芽又发烧了,昏睡不起。老毛病了。小荔枝并不慌张,咬着牙,一步不歇地背回石头坟。
八般弱水剑大成,魔根亦大成。高烧达到顶峰。一丛篝火,几重被褥,易枝芽依然冻得周身哆嗦,恍若雷击。
小荔枝不假思索,去净衣物,钻进被窝,用冰清玉洁的爱紧紧裹住易枝芽。忘我的力量消减了魔根的侵袭。易枝芽在她温暖的怀里逐渐安定。“我的小哥哥最棒了。”整整一宿,她柔声不断。
翌日凌晨。易枝芽在小荔枝疲惫的怀里苏醒,但已虚弱不堪:
“小姐姐。”
“在呢。”
“小姐姐。”
“在你怀里呢。”
“水。”
“这就走。”小荔枝挣扎着起身。顾不上穿戴,就背着他来到小池子。这一汪神奇的泉水早就将易枝芽视如己出,像小荔枝那样亲亲暖暖地将他一拥入怀。小池子里冒出了缕缕轻烟。
每逢易枝芽病倒,就是小荔枝最煎熬的日子。又如往日一样,她将“床”搬到了小池子旁边,日夜守候。
小窗口里的天空霞光闪耀。
易枝芽的身体在魔根的血盆大口中,就像铸剑似的,青黑的金属在火炉中慢慢变红、变深红、变通红,通红到透明,一尘不染似冰翡。这片冰翡由一张张记忆片构成。
他于恍惚中看到了梅花听宇里的童年,看到了困住哥哥的练功房,看到了绑住姐姐的小书屋,看到了吞没母亲的大红花轿,看到了吞没父亲的劣质棺材……最后出现且定格不动的是“六月初六”四个流光溢彩的大字,因而他听到了母亲柔弱无力却又喜气盈盈的呢喃:“芽儿不哭。”
“娘。”他睁开了眼睛。
这一“梦”,历时三天三夜。小窗口里的天空霞光闪耀。
“小哥哥,小哥哥,”小荔枝闻声坐起,随即脸贴脸地靠住易枝芽,用心感受着体温,“感觉好些了吗小哥哥?”
“我的脑子里爬满了蛇。不,不是蛇,我不怕蛇。”
“小哥哥不怕,小哥哥不怕。”小荔枝六神无主。她多次经历过这种场面,但她发现,今日易枝芽的身体反应截然不同于以往——遍身浮云般惨白,而双眼黑沉如墨。
“我撑不下去了,不是吃不了苦。”
“小哥哥……”小荔枝卒然泪崩。
“六月初六,”易枝芽艰难蓄力着,断断续续地说,“三年后的这一天,你带上八般弱水剑谱,想方设法赶到梅花听宇,与我哥哥姐姐见面。我不能让杨门武学断送在我的手上。”
又说:“妈祖会帮你的。”
“小哥哥不要再说话了,好好歇着。”小荔枝听惯了他的胡话,发烧就更胡了,以为这次也是,“我这就去盛鱼汤,喝了就好了。”
“先拿纸笔去。”
“拿纸笔干吗?”小荔枝哭腔沙哑,表情浑噩。
“记下八般弱水剑心法。”
“小哥哥胡说什么呀?我不要。梅花听宇必须你自己去。”
“求求小姐姐了。”
“杨门武学不能外传,这是铁律,小哥哥不能破坏它。”
“规矩由人定,自然也由人改变。就算我侥幸活下来,传给你也不是破律。你是我唯一的伙伴。没有人像我这样,满世界里只有一个伙伴。再说你不学武,再说你也是在帮助杨门保住家传武学。”易枝芽强行运气,虽说连咳带喘,却也掷地有声。
又说:“这也叫双保险。”
“不——”小荔枝双手捂耳,失声尖叫。
“快点,要不来不及了,我没力气啦。”易枝芽的嘴唇暴裂,像沾满头屑的梳齿,开合迟钝,“你知道我这人不懂得说玩笑话。”
“小哥哥,小哥哥……”小荔枝哭喊着,手忙脚乱地打开了芝罘三雄留下的百宝箱,翻出工具。
千里人间,有一种巧合,叫做天注定。有一种天注定,叫做命运作弄。有一种命运作弄,专找同一个人虐。而这个倒霉鬼就是易枝芽。内力涣散、无以为继的他自觉气数将尽,便将《八般弱水剑》传授给了小荔枝。当他背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笑了,无力展颜的笑,辛苦并愉悦着,就像又一次完成了连续三天三夜不间断的长距离游泳。
他想睁开眼睛,再看一眼小姐姐,再看一眼石头坟,但是做不到。他也听不到了,鸟声消失,风声消失,涛声消失……小姐姐的哭声消失,自己的心跳声消失。一切都消失了。
他来到了一个空洞的世界。
空洞的世界就是一个空空如也的洞,犹如黑暗中的一道强光,除尘埃遍布之外,没有任何具象的物体。
他往前走着、也只能往前走,因为他突破不了光束的束缚,与活着时的世界一样,不管面向何方,总有一面雷池般的高墙围堵。他就这样往前走着、也只能往前走,因为只有这一条路。
他走啊走。八年勤奋的荒岛生活给了他无穷无尽的韧劲,走着走着他跑了起来。既然只有一条路,那么就早一点来到路的尽头,然后撕下它的伪装,然后给以一记长长的嘲笑——我可以接受你的无情,但无法接受你的虚伪,你可以剥夺我的生命,但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我的心灵,世界还是原来的世界,你只是一个颠倒光明与黑暗的恶魔。
我打。好一阵拳打脚踢。
光束粉碎。原来所有的恶魔都欺软怕硬。
我没有死,又是一个高烧梦而已。易枝芽看到了原来的世界。原来的世界以一张老脸的形式呈现眼帘——这位老妇人形如枯槁,说是稻草人也毫不夸张。稻草人笑嘻嘻的。合理一点说,这种笑嘻嘻所体现出来的涵义就是皱巴巴,尤其是鼻子,像一颗早夭的丝瓜干,随时都有跳崖的可能。
易枝芽胆大,如果可以量化,他的胆子有十八个水牛肚加起来那么大,也有可能是十九个。如果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他会被吓死。笑嘻嘻的稻草人脸对脸地端详着他。他慌忙闪过,就势从杀猪桶里逃了出来。然后对其拉开了一个威猛的架势。别以为我不敢欺负老人家。
稻草人却依然笑嘻嘻的。他一愣,这么帅的花嫁十彡腿都不怕,难道她就是小姐姐?我这是睡了一百年啦?小姐姐老成这样啦?不对,这老妖精就是那个神秘的贼。但为了保险起见,他尝试着叫了声:
“小姐姐?”
稻草人问:“你小子叫我?”
“不然还有谁呢?”
“再叫一声试试?”
“小姐姐。”
稻草人火冒万丈:“老子削你祖奶奶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