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北境烽烟,长公主归
宣政殿偏殿,气氛比永宁宫的药室还要冷凝三分。
皇帝负手站在巨大的北境舆图前,背影如山岳沉凝,却自有一股无形的低气压弥漫开来,让殿内侍立的宫人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圣驾。
兵部尚书李大人和枢密院赵副使垂首站在下首,额角隐隐见汗,脸色都不太好看。八百里加急军报的内容,像一块寒冰,砸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殿外传来清晰而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萧烬一身略显正式的浅青色宫装步入殿内,神色平静无波,对着皇帝的背影敛衽一礼:“儿臣参见父皇。”
皇帝没有回头,只是抬手虚扶了一下,声音听不出喜怒:“烬儿来了。看看吧。”他朝着身旁御案上一份摊开的、盖着猩红火漆的军报抬了抬下巴。
萧烬上前,目光快速扫过军报上的文字。
军报来自雁回关副将,字迹潦草,透着战事的紧急。上面禀报了三日前北狄一支精锐骑兵突然越过边境,袭击了雁回关外的一处辎重营,守军猝不及防,损失颇重。虽然后来被击退,但狄人退而不散,依旧在关外游弋,似有更大图谋。更关键的是,军报最后提及,长公主萧灼亲率轻骑出关追击溃敌,至今……未归。
萧烬的目光在“未归”二字上极轻微地停顿了一瞬,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垂落,掩去眸底一闪而逝的波澜。她放下军报,声音依旧清冷:“雁回关外地形复杂,狄人狡诈,姐姐武艺超群,用兵亦不循常理,或许只是追击过深,一时未能及时传回消息。”
“一时未能传回消息?”兵部李尚书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焦虑,“殿下,北狄此次来袭蹊跷,攻势凶猛且目的不明。永昭殿下勇武冠绝三军,但终究……终究是千金之躯,若有万一……”
“没有万一。”
一个清亮、带着几分沙哑却难掩张扬狂傲的声音,猛地从殿门口传来,硬生生打断了李尚书的话。
众人愕然回头。
只见殿门处,逆着光,立着一个身影。
一身风尘仆仆的赤色铠甲上遍布深褐色的血污和刀剑划痕,甚至肩甲处有一道明显的凹陷。墨色长发不再高束,几缕散落在沾染了灰土和血渍的脸颊边,却更衬得那双眸子亮得惊人,如同经过血火淬炼的宝石。她一手拎着头盔,另一手随意地提着一杆血迹未干的银枪,枪尖寒芒吞吐,煞气逼人。
不是萧灼又是谁?
她就那样站在那里,周身还带着塞外的风沙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仿佛一座刚刚从尸山血海中踏出的战神雕像,整个偏殿的温度都因她的到来而陡然升高了几分。
“姐姐?”萧烬眼底那丝微不可查的波动再次浮现,这次清晰了些许,是松了口气的迹象,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皇帝猛地转过身,深邃的目光落在萧灼身上,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一遍,尤其是在她肩甲的凹陷处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但最终只是沉声道:“回来了?”
“儿臣幸不辱命,追击狄虏百里,斩首三百余级,缴获战马五十匹,把那帮扰边的鬣狗赶回老巢去了!”萧灼大步走进殿内,将头盔随意往旁边的鎏金椅上一扔,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吓得旁边的小内侍一哆嗦。
她走到御案前,目光扫过那份军报,撇了撇嘴:“这帮文人就是胆子小,屁大点事也值得八百里加急?儿臣不过是多追了几步路,清理干净些,免得留下后患。”
李尚书和赵副使看着她这副模样,嘴角抽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这位长公主的“几步路”,怕是能追到北狄王庭去!
“胡闹!”皇帝终于斥责了一句,但语气里无奈远多于愤怒,“身为主帅,岂可轻易涉险,孤军深入?若中了敌人埋伏,该如何是好?”
“埋伏?”萧灼眉梢一挑,那双酷似皇帝的灼亮眸子里满是桀骜不驯的笑意,“儿臣巴不得他们设埋伏!正好一锅端了,省得老是来边境骚扰,没完没了!可惜,那群狄狗跑得比兔子还快,没种!”
她说着,活动了一下肩膀,那处凹陷的肩甲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她却浑不在意,反而看向一旁静立无声的萧烬,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呦,烬儿也在啊?是不是听说姐姐我可能马失前蹄,担心了?”
她这话问得直接又莽撞,带着她特有的、毫不掩饰的亲近和调侃。
萧烬抬起眼帘,目光平静地迎上她带着戏谑的灼热视线,声音四平八稳:“姐姐说笑了。姐姐武功盖世,自有天神庇佑,区区狄虏,自然不在话下。只是父皇与诸位大人忧心国事,姐姐下次还是莫要如此……令人挂心为好。”
语气清淡得像是在讨论今天天气不错,但那句“令人挂心”,却让萧灼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一些,仿佛很是受用。
“知道啦知道啦,就你规矩多。”萧灼摆摆手,浑不在意,又转向皇帝,语气变得稍微正经了些,“父皇,此次狄人来得诡异,不像寻常抢掠。儿臣追击时发现,他们队形整齐,退而不乱,像是……有意试探,或者说,挑衅。”
皇帝的目光重新落回舆图上,手指点在雁回关的位置,缓缓移动:“朕知道。北狄安静了几年,看来是缓过气,又开始不安分了。”他顿了顿,看向萧灼,“伤得重吗?”
萧灼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问自己,满不在乎地拍了拍肩甲:“没事儿!蹭了一下而已,连皮都没破!就是铠甲得找工匠修修了。”
皇帝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追问,转而道:“回来就好。此次虽击退敌军,但边患未除。灼儿,你一路劳顿,先回府歇息,梳洗一番,晚间朕为你设宴接风。”
“谢父皇!”萧灼眼睛一亮,她对宫宴没什么兴趣,但对能放松休息很是满意。
“烬儿,”皇帝又看向萧烬,“北狄瘴疠之地多有奇毒,太医院那边对相关医案的研究,你多上心。边关将士若遭毒害,后果不堪设想。”
“儿臣遵命。”萧烬微微躬身。
“都退下吧。李卿,赵卿,随朕来书房。”皇帝挥挥手,显然还有更深的军务要与重臣商议。
萧灼和萧烬一同行礼退出偏殿。
刚走出殿门,来到汉白玉铺就的回廊下,萧灼就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人都松散下来,很没形象地伸了个懒腰,骨骼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还是外面舒服,里面憋死我了。”她抱怨着,很自然地将手臂搭在萧烬略显单薄的肩膀上,半个身子的重量都靠了过去,也不管自己那一身血污尘土会不会弄脏妹妹干净的宫装。
萧烬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却没有推开她,只是微微侧头,避开那浓重的血腥气,声音依旧平淡:“姐姐凯旋,可喜可贺。”
“嗐,小场面。”萧灼浑不在意,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笑嘻嘻地问,“哎,说真的,刚才是不是吓着了?怕我回不来了?”
萧烬目视前方,廊外的阳光在她清澈的眸子里投下细碎的光点,语气毫无起伏:“姐姐想多了。只是北境军报言辞急切,父皇忧心,臣妹亦不免随之关切一二罢了。”
“嘴硬。”萧灼嗤笑一声,用力搂了搂她的肩膀,“放心,你姐姐我命硬得很,阎王爷都不敢收。再说了,我要是真没了,谁以后给你撑腰?谁带你骑马射箭?谁帮你揍那些不开眼敢惹你的家伙?”
她说得理所当然,仿佛保护这个冷静得过分的妹妹是天经地义、与生俱来的职责。
萧烬沉默了片刻,终于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沉重:“姐姐……平安就好。”
只是短短四个字,却让萧灼脸上的嬉笑稍稍收敛了一些。她低头看了看妹妹沉静的侧脸,忽然伸手,用还算干净的手背,极其快速地、轻轻蹭了一下萧烬的脸颊。
“知道了。”她的声音也低了一些,少了些许张扬,多了些难得的温和,“下次……尽量不让你担心。”
萧烬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她。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急匆匆走来,对着两人恭敬行礼:“永昭殿下,永宁殿下。宫门值守来报,说您麾下的亲卫将领正在宫外等候,似有军务要禀报殿下。”
萧灼皱了皱眉:“这帮小子,真会挑时候。”她放下搭在萧烬肩上的手臂,“行了,知道了。我这就出去。”
她转头对萧烬道:“我先去处理一下,晚点宴会上见。对了,我这次从北境得了块好皮子,回头给你送宫里来做件披风,省得你老是穿得那么单薄,看着就冷。”
说完,也不等萧烬回应,便提着她的银枪,大步流星地朝着宫外走去,赤色的背影在阳光下依旧耀眼夺目,仿佛能将一切阴霾驱散。
萧烬站在原地,看着她风风火火离开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宫墙拐角,她才缓缓抬起手,指尖极轻地碰了碰刚才被萧灼手背蹭过的地方。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属于战场风沙的粗粝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姐姐的温热。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所有复杂情绪,转身,朝着永宁宫的方向走去,步伐依旧平稳从容,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波动从未发生。
只是那微微抿起的唇线,似乎不再像以往那般冰冷了。
宫墙之外,萧灼刚走出宫门,她麾下那名满身煞气的亲卫女将便立刻迎了上来,脸色凝重,低声道:“殿下,查清楚了。此次狄人偷袭辎重营是假,真正目的是想试探雁回关新建的那处瞭望塔楼的防御,另外……我们追击时,发现了这个。”
女将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递到萧灼面前。
那是一片残破的黑色布料,边缘有烧灼的痕迹,上面用一种特殊的、近乎隐形的丝线,绣着一个极其古怪的图案——那似乎是一只半闭半睁的、透着无尽诡异和冷漠的眼睛。
萧灼的目光瞬间锐利如刀,一把抓过那布片,指尖摩挲着那诡异的刺绣,脸上的嬉笑与散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鹰般的警惕与冰冷。
“冥眼……”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周身的气息陡然变得危险起来,“这群阴魂不散的杂碎……他们的手,竟然也伸到北狄来了?”
她猛地握紧布片,抬头望向北方天际,眼神灼灼,仿佛要穿透重重关山,看到那隐藏在背后的巨大阴谋。
“回府再说!”她冷声道,翻身上了亲卫牵来的战马,赤色披风在风中猎作响,宛如一面战旗。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不再是那个在妹妹面前嬉笑怒骂的姐姐,而是真正镇守一方的悍将,敏锐地嗅到了风暴来临前那丝不寻常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