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深宫杏林,二公主策
永宁宫的偏殿,似乎永远萦绕着一种与世隔绝的宁静。窗明几净,唯有药香袅袅,和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
萧烬换下了那身略显正式的宫装,着一身更舒适的素色常服,坐在窗下的软榻上。榻上小几堆放着数卷略显古旧的医书,其中一卷正摊开着,上面绘着北境特有的奇异草木,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批注。
她的目光沉静地落在书页上,指尖偶尔划过某一行文字,或某一幅图鉴,若有所思。
白日里宣政殿的紧张,姐姐身上那浓重的血腥与煞气,还有那绣着诡异冥眼图案的布片……仿佛都被隔绝在这片宁静之外。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讯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未激起惊涛骇浪,却让潭底深处泛起了不易察觉的涟漪。
北狄异动,冥眼现世……边关恐再无宁日。
父皇让她留意北狄毒物,并非无的放矢。沙场搏杀,明刀明枪,姐姐或许不惧。但那些防不胜防的阴毒伎俩,往往才是真正能摧垮一支军队、甚至一国的利器。
她的目光凝在一株描绘得极其逼真的暗紫色花朵上,旁边标注着其名——“醉骨萝”,生于北狄极寒沼泽,其花粉无色无味,能溶于水,入体后初时无异状,十二个时辰后则筋骨酸软,内力滞涩,重者昏睡不醒,状若沉醉,故名。
若是此毒被用于军中水源……
萧烬的指尖轻轻点在那图鉴之上,眸色微沉。
“青禾。”
“奴婢在。”青衣侍女悄无声息地出现。
“去太医院,将张院判昨日送来的,所有关于北狄毒瘴、毒物的古籍医案,全部取来。再问问她,关于‘醉骨萝’,太医院可有什么更深入的见解,或者……解毒之法。”萧烬的声音平稳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是,殿下。”青禾应声退下,脚步轻捷。
殿内再次恢复寂静。萧烬拿起手边另一本已经翻阅过的医案,上面记录着数十年前南晏与北狄一次大规模冲突中,军中曾莫名爆发怪病,症状与某些毒物描述极为相似,当时伤亡惨重。记录的笔触冷静甚至冷酷,只客观描述症状与死亡人数,但字里行间,却能感受到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
医术,可救人,亦可杀人。而洞悉毒物,有时是为了更好的救治,有时,则是为了更有效的防范,乃至……反击。
她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按压着眉心。脑海中却浮现出萧灼那副满不在乎拍着肩甲 saying “没事儿”的模样。
真的没事吗?那冥眼图案……又代表着什么?姐姐那般莽撞的性子,日后若真遇上这等阴毒手段……
一种极淡却极其陌生的焦躁感,如同细小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她素来冰封的心绪。她很不习惯这种情绪,这超出了她惯常的掌控范围。
猛地,她睁开眼,眼底已恢复一片清明冷静。
必须做点什么。不能仅仅依赖于太医院那些可能滞后甚至可能有误的典籍。
“备车。”她忽然起身,声音清冽,“去西郊皇苑药圃。”
皇苑药圃并不仅仅是种植珍稀药材的地方,更有一片区域,模拟了南晏各地乃至周边属国、邻邦的不同水土气候,尝试培育或移植那些特性奇异的植物,其中就包括一些已知的毒物,用于太医院研究。那里负责的老嬷嬷,是宫里的老人,更是用毒解毒方面的大家,只是性情古怪,深居简出,等闲人不见。
或许,那里能有关于北狄毒物,乃至那个“冥眼”组织可能使用的毒术的更直接线索。
马车很快准备好,低调地驶出宫门,朝着西郊而去。
车厢内,萧烬端坐着,目光投向窗外流逝的街景。帝都金陵依旧是一片繁华太平景象,贩夫走卒,熙熙攘攘,无人知晓北境的风沙已带着血色,更无人察觉暗流已在帝都之下悄然涌动。
她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一切超出计算和掌控的事物,都让她本能地警惕。
大约一个时辰后,马车在皇苑药圃那扇毫不起眼的侧门前停下。
药圃所在之地,环境清幽,甚至显得有些荒僻。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草药混合的奇异气味,浓郁得几乎化不开。
萧烬在下车之前,取出了一方素帕,浸湿了随身携带的一种特制药液,掩住了口鼻,这才在青禾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她的动作从容优雅,仿佛只是来巡视一片再普通不过的花园。
通传之后,一个穿着粗布衣裳、头发花白的老嬷嬷慢悠悠地走出来,她眼神浑浊,腰背佝偻,看上去与普通农妇无异。但当她那双看似昏花的老眼落在萧烬身上时,却极快地掠过一丝精光。
“老身参见永宁殿下。”老嬷嬷的声音沙哑,行礼也显得有些敷衍。
“容嬷嬷不必多礼。”萧烬语气平淡,“本宫前来,是想向嬷嬷请教一些关于北狄毒物的事情。”
容嬷嬷耷拉着的眼皮抬了抬:“北狄毒物?那些蛮荒之地的东西,阴损得很。殿下金枝玉叶,打听这些做什么?”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边关不稳,将士安危,不容有失。”萧烬的回答滴水不漏,目光却平静地直视着容嬷嬷,“听闻嬷嬷早年游历四方,见多识广,尤其对边陲异毒颇有研究。”
容嬷嬷嘿嘿笑了两声,声音像是破旧的风箱:“研究谈不上,活得久了,见过的腌臜东西自然多了些。殿下想知道什么?”
“醉骨萝。以及……所有特性剧烈、可能被用于大规模害人,尤其是针对军旅的北狄毒物。还有……”萧烬略一停顿,声音压得更低,“嬷嬷可曾听说过,一个喜欢用‘眼睛’作为标记的组织?他们似乎……尤其擅长用毒。”
当“眼睛”二字出口时,容嬷嬷那佝偻的身形几不可查地僵直了一瞬。她浑浊的眼睛里,那丝精光再次闪过,这一次,却带上了明显的警惕甚至是……一丝恐惧。
她沉默了足足有十几息的时间,久到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只有风吹过药圃草木发出的沙沙声。
“……殿下,”容嬷嬷再开口时,声音更加沙哑,甚至带着点干涩,“有些东西,不知道比知道要好。有些深渊,看了一眼,就可能万劫不复。”
“本宫已然看见。”萧烬的声音依旧冷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既然看见了,就不能当做没看见。嬷嬷只需告知你所知道的,后果,本宫自负。”
容嬷嬷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似乎在评估这位以冷静智慧闻名的二公主究竟有多少决心和斤两。最终,她叹了口气,像是妥协,又像是无奈。
“醉骨萝不算最厉害的,解起来虽然麻烦,但并非无解。真正可怕的是几种混合毒,以及……一些根本不在已知典籍上的玩意。”她转身,慢吞吞地朝药圃深处走去,“殿下跟我来吧,有些东西,老身种在‘死圃’里,寻常人不见。”
所谓的“死圃”,是药圃最深处一片被高高石墙围起来的区域,入口是一扇沉重的铁门。容嬷嬷取出钥匙,打开铁门,一股更加阴寒、带着腐朽和奇异甜香的气味扑面而来。
里面的植物形态更加怪异,颜色妖艳或枯败,一看便知绝非善类。
容嬷嬷指着几株其貌不扬,甚至有些枯黄的植物,低声介绍着它们的毒性、发作症状、以及可能的来源。她的语速很慢,但内容却令人毛骨悚然。
最后,她走到死圃最角落的一个单独的石槽前。石槽里只有一捧漆黑的泥土,却什么都没有种植。
“至于殿下问的那个‘标记’……”容嬷嬷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老身确实听说过……很多年前了。那不是一般的江湖组织,神秘,古老,可怕。他们用的毒,很多时候……不像是人间该有的东西。诡异,难防,且往往与邪术、诅咒纠缠在一起。见过他们标记还能活下来的人,不多。”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惧意:“殿下,听老身一句劝,如果可能,离他们远点。那不是您应该触碰的领域。”
萧烬的目光落在那片空无一物的漆黑泥土上,仿佛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不祥。她的心跳,在冷静的外表下,不易察觉地加快了几分。
冥眼……竟然牵扯如此之深?
她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多谢嬷嬷告知。今日之事……”
“老身今日从未见过殿下,也从未说过任何话。”容嬷嬷立刻接口,浑浊的眼里满是了然和谨慎。
萧烬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圃”。
返回的马车上,萧烬闭目养神,脑海中却飞速整合着方才得到的信息。北狄毒物的特性、可能的投放方式、冥眼组织的诡异和危险……无数线索碎片在她脑中盘旋、碰撞、试图拼凑出更清晰的图景。
然而,信息依然太少,迷雾重重。
她需要更多、更准确的情报。不仅仅是关于毒物,更是关于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冥眼”。
太医院的典籍、容嬷嬷的经验,都有其局限。或许……她需要换一个思路,换一个渠道。
就在马车即将驶回宫门之时,街边一阵轻微的骚动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掀开车帘一角,只见几个市井打扮的人正围着什么,议论纷纷。
“哎呀,真惨啊……”
“看着像是突发恶疾?”
“不像不像,你看那脸色青的……”
萧烬的目光穿过人群缝隙,看到地上躺着一个男人,面色呈现一种不正常的青黑色,双目圆睁,口角有少量白沫溢出,已然气绝。他的衣着普通,像是普通的贩夫走卒。
但萧烬的瞳孔却微微收缩。
这种死状……与她刚才在容嬷嬷描述的某种来自西南密林、但疑似与冥眼也有过牵扯的稀有毒物中毒症状,有七八分相似!
怎么可能出现在京城?出现在一个看似普通的百姓身上?
是意外?还是……灭口?或者,是某种挑衅和试探?
“青禾。”萧烬放下车帘,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去查一下,那个人。 discreetly(隐秘地)。”
“是,殿下。”青禾低声应道。
马车缓缓驶入宫门,将宫外的喧嚣与刚刚发生的离奇死亡事件隔绝开来。
但萧烬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无法隔绝了。
风暴的预兆,不再局限于北境的烽火,已然悄无声息地吹入了这座繁华帝都的心脏。
而她,绝不会坐以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