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误识娇颜,灼灼其华惑心神
永宁宫偏殿。
凌澈是在一阵尖锐的头痛和全身散架般的剧痛中恢复意识的。
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费力地掀开一丝缝隙,朦胧的光线渗入,刺得他微微蹙眉。鼻腔里充斥着清苦的药香和淡淡的血腥气,身下是柔软干燥的锦褥,而非冰冷污浊的巷道。
他没死。
这个认知清晰无误地传递到脑海,随之而来的是高度的警惕。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运转内力探查周身环境,却立刻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经脉滞涩剧痛,内力如同被冻结的江河,丝毫无法调动,显然余毒未清,且被人以极高明的手法封住了几处关键大穴,既是防止毒素扩散,恐怕也有……防备之意。
他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缓慢地、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
这是一间陈设清雅而不失华贵的房间。紫檀木的桌椅,青玉的笔架,博古架上摆放着几件精巧的古董,墙上挂着一幅意境悠远的山水画。空气里弥漫的,是顶级的银炭暖意和名贵药材的气息。
绝非寻常富户,更非江湖场所。这规制,这细节……像是……宫廷?
这个判断让他心底猛地一沉。昨夜追杀他的那些杀手,路数诡异狠辣,极似传闻中“冥眼”的手段。他拼死重创了对方几人,自己也到了强弩之末,最后的记忆是踉跄冲出一条暗巷,似乎惊扰了一队车驾,然后……
然后便是一片混乱的刀光剑影,以及一道极其精准、打断杀手致命一击的细微破空声。
再之后,似乎有一双稳定得可怕的手,将他从血腥的泥沼中拖了出来,还有……一种冷冽却让人安心的淡淡药香。
是那车驾的主人救了他?
会是谁?这京城之中,谁能有那般精准的暗器手法,又能将他带入这等规格的宫苑之内?目的又是什么?
无数疑问盘旋心头,让他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以及女子压低的交谈声。
“殿下吩咐了,里面那位公子若醒了,立刻回禀。”
“青禾姐姐,那位公子……究竟是什么人啊?殿下为何……”
“噤声!主子的事也是你能打听的?做好自己的本分!”
殿下?公子?
凌澈心中疑窦更深,立刻重新闭上眼,调整呼吸,装作仍在昏睡,全身感官却提升到了极致。
门被轻轻推开,脚步声走近。
来的似乎只有一人,脚步轻盈,气息平稳。
那人停在了榻边,似乎俯身查看了一下他的情况,带着淡淡药香的袖角几乎拂过他的鼻尖。
就是这个味道。昨夜那冷冽安心的药香。
凌澈心中微动。
接着,他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指轻轻搭在了他露在锦被外的腕脉上。
指尖细腻,力度适中,探脉的手法极为老道精准,甚至不逊于楼里花重金供养的那几位神医。内力虽不深厚,却有一股柔和而坚韧的生机蕴藏其中,循着脉象细细探查他体内毒素和伤势的每一分变化。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宫人该有的医术。
凌澈心中警铃微作。他不能再完全被动下去。他需要信息。
他睫毛颤了颤,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沙哑低弱的呻吟,仿佛无意识的梦呓,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视线模糊地投向榻边之人。
逆着光,他只看到一个纤细清瘦的身影,穿着淡青色的宫装,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支简单的玉簪。看不清具体容貌,只能感觉对方周身散发着一种沉静冷淡的气息。
“……水……”他艰难地吐出一個字,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那身影似乎顿了一下,随即收回手,转身去桌边倒了一杯温水。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凌澈借着窗外透入的更明亮些的天光,瞥见了她侧脸清冷的线条,以及垂眸时那长而密的睫毛投下的淡淡阴影。
一种模糊的熟悉感掠过心头,却快得抓不住。
她端水回来,并未直接喂他,而是先仔细看了看他的瞳孔,确认他意识是否真的清醒,然后才小心地扶起他的头,将杯沿凑到他唇边。
动作算不上多么温柔,甚至有些公事公办的疏离,却极其稳妥,滴水未洒。
温水入喉,稍稍缓解了喉间的干灼痛楚。凌澈借着她搀扶的力道,似乎无力地靠坐起来,视线也终于清晰了一些。
这一次,他看清了。
眼前的女子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容貌清丽绝伦,却如同覆着一层薄冰,眉眼间尽是疏离和冷静。一双眸子尤其特别,黑沉沉的,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此刻正没什么情绪地看着他,仿佛在审视一件物品。
这气质……凌澈心底那点模糊的熟悉感再次浮现。昨夜混乱中,他似乎与这样一双冷静至极的眼睛有过短暂的对视。
是她救了自己?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他声音依旧沙哑,语气却拿捏得恰到好处,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真诚的感激,“在下……凌澈,不知此地是……”
“你醒了便好。”那女子开口,声音果然如她的人一般,清冷平稳,听不出太多波澜,“此地是宫中。你伤势很重,余毒未清,还需静养。”
宫中?凌澈心底巨震,面上却只适时地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愕与惶恐:“宫……宫中?在下何德何能,竟劳烦……”
“恰逢其会罢了。”女子打断他,似乎不欲多谈昨夜之事,语气转而带上几分审视,“你说你叫凌澈?何方人士?为何会在京城遇袭?”
来了。盘问。
凌澈心神电转,早已备好的说辞流畅而出,虚弱中带着一丝文人遇险后的后怕与惭愧:“在下……姑苏人士,家中薄有资产,自幼喜好游学,听闻京城繁华,特来游历增长见闻。昨夜……昨夜也不知是冲撞了哪路凶人,竟遭此无妄之灾……若非姑娘搭救,恐怕早已……”他适时地咳嗽起来,脸色苍白,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女子静静听着,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那双过于冷静的眸子似乎能看透人心。
凌澈维持着虚弱的表情,内心却绷紧了一根弦。他知道自己的说辞并非天衣无缝,但短时间内,这已是最合理的解释。他现在需要的是时间,恢复伤势,联系楼内,查清“冥眼”此次行动的真正目的,以及……弄清眼前这位“宫中女子”的真正身份和意图。
“原来如此。”女子并未深究,只是淡淡道,“你既无大碍,便好生休养。此处是永宁宫偏殿,等你能下床行走,自会有人送你出宫。”
永宁宫?!
凌澈心头猛地一跳!南晏二公主萧烬的居所?!
救他的人,是二公主萧烬?!
是了!他早该想到!这般年纪,这般气度,这般高超的医术,又能将他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子安置在自己宫苑偏殿……除了那位素有贤名、精通医术、更被陛下带在身边教导政事的二公主,还能有谁?
所有线索瞬间串联起来!
昨夜那沉稳精准的暗器手法、将他从杀手围困中果断带走的魄力、还有这起死回生的医术……一切都对上了!
原来他的救命恩人,竟是南晏的二公主殿下!
巨大的意外之后,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身份特殊,向来避免与朝廷皇室有过深牵扯,此番阴差阳错,竟欠下如此大的一份人情,对象还是这位地位尊崇、传闻中聪慧绝伦、被当作储君培养的二公主。
这恩情,怕是不好还。而此地,也绝非久留之地。
他正心思急转间,忽闻殿外传来一阵清脆明朗、带着笑意的声音,由远及近:
“烬儿!烬儿!你看我新得的这把弓怎么样?皇库里的老总管都快哭出来了,我才不管,反正到我手里就是我的了!”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便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来人身着一身火红色的骑射服,墨发高束成马尾,腰间缠着金丝软鞭,手上拿着一张造型华丽、一看便知绝非凡品的长弓。她容貌明艳夺目,眉眼飞扬,唇角天然上扬带着笑意,整个人如同正午最炽烈的阳光,瞬间将偏殿内原本沉静冷淡的气氛冲散得一干二净。
她似乎没料到殿内还有外人,闯进来后看到榻上的凌澈和站在榻边的萧烬,愣了一下,随即大大方方地笑道:“咦?有客人啊?”
凌澈在听到那声“烬儿”时,心神便是一震。
此刻看清来人容貌,更是呼吸微滞。
这张脸……与榻边清冷如冰的二公主,竟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气质截然不同,一个如冰,一个似火。
那么她的身份,呼之欲出——南晏长公主,永昭公主萧灼!
关于这位长公主的传闻瞬间涌入脑海:不爱红装爱武装,武学天赋极高,常年待在边境军营,性子开朗泼辣,甚得陛下宠爱,于朝政事务却似乎不甚上心……
萧烬看到姐姐闯进来,眉头几不可查地微微一蹙,语气却依旧平淡:“阿姐,这位是凌澈凌公子,昨日我外出时偶遇,受了些伤,暂在此处休养。”她简单带过,并未提及昨夜凶险。
萧灼闻言,好奇的目光立刻投向凌澈,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着他,笑道:“原来如此。凌公子?看你像个读书人,怎么受伤了?是遇到歹人了吗?”她态度自然爽朗,带着一种天生的亲和力,并不因凌澈此刻的狼狈而有丝毫轻视。
凌澈忙挣扎着想行礼:“在下……姑苏凌澈,参见长公主殿下……”动作间牵动伤口,他脸色又是一白。
“哎哎,别动别动!”萧灼连忙摆手,几步走到榻前,很是随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幅度不大,却差点把虚弱的凌澈拍得背过气去),“受了伤就好好躺着,哪来那么多虚礼!你既是烬儿救回来的,那就是自己人,不必客气!”
自己人?凌澈被她这过于自来熟的态度弄得有些懵,只能勉强笑道:“殿下……宽厚。”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萧灼脸上。如此近的距离,更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鲜活与炽烈。与她妹妹的冷澈截然不同,这位长公主殿下,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明亮,温暖,甚至有些烫人。
原来……救他的二公主,还有这样一位截然不同的双生姐姐。
所以……昨夜那般危急关头,冷静出手救下他的,是这位清冷沉稳的二殿下。而此刻……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凌澈混乱的脑海!
昨夜混乱之中,他并未看清救命恩人的全貌,只记得那双冷静至极的眼睛和沉稳的气息。方才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又是气质清冷的二公主殿下,自然先入为主……
可是!可是若论武功身手……传闻中,长公主萧灼才是那个武学天赋极高、常年在军中打磨、身手应更为矫健之人!那枚打断杀手偷袭的暗器,力道精准,绝非寻常深宫女子能发出!更有那般果断将他带离险境的魄力……
再看眼前这位长公主殿下,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眉宇间自带一股飒爽英气,行动间步伐沉稳,显然身负不俗武艺……
会不会……会不会昨夜真正出手救他的人,其实是……
这个大胆的猜测让凌澈的心跳骤然失序!
是了!极有可能!姐妹二人容貌如此相似,夜色混乱中他意识模糊,认错人也并非不可能!而二公主精于医术,所以将他带回救治,顺理成章!
若真是如此……那他的救命恩人,岂非是这位……灼如烈阳的长公主殿下?
萧灼见他愣愣地看着自己,不由又笑了一下,凑近了些,眨眨眼:“怎么?我脸上有东西?还是没看过像我这么好看的姑娘?”她语气戏谑,带着几分少女的娇憨与自信,并不惹人讨厌。
扑面而来的清新气息,带着阳光和皂角的干净味道,与二殿下身上那冷冽的药香截然不同。
凌澈耳根莫名一热,竟有些不敢直视她那过于明亮坦荡的眼睛,下意识地垂眸避开,声音更哑了几分:“……在下失礼。只是……殿下风姿,灼灼其华,令人见之难忘。”
这话脱口而出,带着几分真气紊乱下的恍惚,却也是此刻最真实的感受。
萧灼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爆出一阵爽朗大笑:“哈哈哈!你这书生,有点意思!都伤成这样了,嘴还挺甜!”她显然没将这话当真,只当是文人的恭维,笑过之后,注意力又回到了手中的弓上,转头对萧烬道,“烬儿,你看这弓,是不是很棒?回头我去校场试给你看!”
萧烬的目光从凌澈微微泛红的耳根上扫过,又落到自家姐姐毫无所觉、兴高采烈的脸上,清冷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
她淡淡开口:“阿姐,凌公子需要静养。”
“哦哦,对!”萧灼一拍脑门,这才想起病人需要休息,忙道,“那凌公子你好好养着,需要什么尽管跟烬儿说,别客气!我先走啦!”说着,又像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留下一室残余的阳光气息。
偏殿内重新恢复了安静。
甚至比之前更加安静。
凌澈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
他靠在枕上,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殿门方向,仿佛还能看到那一抹炽烈的红色身影。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方才的每一个细节:长公主殿下爽朗的笑容、坦荡的眼神、还有那看似随意却力道不俗的拍肩……
越是回想,那个念头就越发清晰——
昨夜救他的人,很可能不是冷静沉稳的二公主,而是那位英姿飒爽、武艺高强的长公主!
若真如此……
一股极其微妙的情愫,如同初春破土的嫩芽,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底悄然滋生。那是对强大与光芒的本能向往,是对救命之恩的天然感激,混杂着对那截然不同性格的好奇与……一丝被那炽烈灼伤的悸动。
萧烬将他的失神尽收眼底,眸色沉静如古井深潭。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 silently 拿起旁边温着的药碗,递到他面前。
“该喝药了。”
声音依旧清冷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凌澈回过神,接过药碗,浓黑的药汁倒映出他此刻复杂难辨的眼神。
他将药一饮而尽。
苦涩瞬间蔓延至舌根,却压不住心头那一点悄然燃起的、陌生的火苗。
永宁宫偏殿之外,阳光正好。
萧灼拿着新得的宝弓,正兴冲冲地往校场跑去,裙摆拂过青石路面,荡起鲜活的弧度。
她并不知道,自己方才无意间的闯入,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已在某个初醒之人的心中,漾开了层层叠叠、再难平息的涟漪。
也并不知道,一个美丽的误会,正悄然生根发芽。
而殿内,萧烬看着凌澈喝完药,接过空碗,转身离开。
转身的刹那,她清冷的眉宇间,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沉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