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西河郡，铅灰色的天空低垂着，仿佛要将这片汾水之畔的土地压垮。凛冽的寒风卷着鹅毛大雪，顺着郡城破败的城墙缝隙往里钻，刮在人脸上似冰刃割肉，疼得钻心。城外三里处的西河寺，更是在这漫天风雪中显得岌岌可危，只见朱漆大门早已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暗沉的木头纹理，几处门闩歪斜着，像是随时会散架；寺前的两尊石狮子被积雪埋至膝头，鬃毛上挂着长长的冰棱，昔日的威严荡然无存；院内的经幢断了半截，歪斜地倚着残垣，幢身上的经文被风雪侵蚀得模糊不清，只剩下零星几个篆字在雪光中若隐若现。
巳时三刻，一阵清脆的马蹄声踏破了西河寺的寂静。数十匹骏马踏着积雪而来，马蹄下的雪粉飞溅，在身后留下深深的蹄印。最前方一匹纯白的河西骏马上，端坐的正是武周圣皇武则天。她身着一袭紫貂镶边的绯红锦袍，袍角绣着缠枝莲纹，在白雪映衬下愈发显得华贵逼人；头顶的凤冠缀着十二道珠串，每颗东珠都莹润饱满，随着马身的颠簸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叮咚声。虽已年过六旬，她脸上却不见老态，眼角的细纹被精心描过的黛眉衬得愈发威严，眼神如寒潭般深邃，扫过之处，连呼啸的寒风都似矮了几分。
“陛下，西河寺到了。” 身侧的老内侍高德福轻声禀报。他伺候武则天四十余年，从感业寺的尼僧到如今的女皇帝，见证了她一生的起伏，说话时总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恭敬。武则天微微颔首，翻身下马时，早有宫女捧着暖炉上前。她却摆了摆手，径直朝着寺门走去，锦袍下摆扫过积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推开吱呀作响的寺门，院内的景象比寺外更显萧索。几间禅房的窗纸破了大洞，寒风灌进去，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唯有院子中央的花圃里，几株牡丹正开得肆意，但见绛红的花瓣厚实如缎，层层叠叠地簇拥着金黄的花蕊，雪落在花瓣上，瞬间便被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融化，顺着花瓣边缘凝成晶莹的水珠。这寒冬腊月里，寻常花木早已凋零，偏偏这几株牡丹逆势而开，艳得惊心动魄。
“哎哟！” 高德福先是一愣，随即猛地睁大眼睛，搓着冻得发红的手，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陛下！您看这牡丹！腊月盛开，分明是应诏而来啊！古书云‘王者有德，草木呈祥’，这可是天大的祥瑞之兆！”他说着，竟激动得原地转了个圈，引得随行的侍从们纷纷侧目。
武则天停下脚步，目光落在牡丹上，原本紧绷肃然的脸微微柔和了几分。她缓步上前，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指，轻轻拂过最外侧的一片花瓣。指尖触及之处，并非想象中的冰凉，反带着一丝温润的暖意，像是握着一小块暖玉。“东都西苑的牡丹，虽有百种品类，却从未有过这般风骨。” 她幽幽轻叹，语气里带着几分怅然，“去年深秋移了几株姚黄入上林苑，精心照料着，到如今也只是枯枝待发。”
话音刚落，人群中立刻走出一人，正是内仆局内侍官贾心意。他三十多岁年纪，穿着青色的内侍袍，眉眼间透着几分机灵。只见他小步趋前，膝盖微弯，躬身道：“陛下圣明。这西河牡丹既然能感圣恩而开，想必这西河郡牡丹定是通灵、祥瑞之物，臣愿亲自领着内仆局的人手，即刻便将西河郡牡丹起土移植，用上好的温棚暖炉养护，定能毫发无损地移入西苑，绝不让陛下失望。”他说话时，眼神紧紧盯着武则天的神色，见她没有不悦，又补充道，“若是工部能协助搭建暖棚，司农寺调配肥土，此事必能万无一失。”
武则天缓缓收回手，目光扫过贾心意，又转向院外漫天的飞雪，眼神骤然变得冰冷：“四月，西苑的牡丹必须盛开。”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五月朕从并州回銮，要在西苑设赏花宴，让满朝文武都看看这应诏之花。”
贾心意心里猛地一沉，心有杂念，腊月移花本就违背时令，还要催着四月盛开，这简直是难如登天。可他看着武则天冰冷的眼神，哪里敢有半分推诿，加之自己话已然出口，岂敢收回，只能咬着牙重重磕头：“臣遵旨！定不辱使命！”额头磕在积雪覆盖的青石板上，冰凉的寒意顺着额头蔓延开来，他却浑然不觉。
武则天不再多言，转身朝着寺外走去。高德福连忙跟上，嘴里还在念叨着 “祥瑞护主”之类的话。随行的礼部侍郎李昭偷偷瞥了眼那几株牡丹，又看了看贾心意苍白的脸色，悄悄拉了拉身边的吏部郎中：“这差事，怕是要难倒不少人。” 吏部郎中苦笑一声，轻轻摇了摇头，不敢多言。
圣驾的马蹄声渐渐远去，西河寺又恢复了寂静。风雪依旧，那几株牡丹在寒风中轻轻摇曳，绛红的花瓣上，水珠顺着纹路缓缓滑落，像是在无声地叹息。寺后的禅房里，老僧推窗望了一眼，双手合十，低声念了句 “阿弥陀佛”，随即又关上了窗，将风雪与那未知的命运一同隔绝在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