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暗影随行,孤舟初现护安宁
永宁宫偏殿内,药香袅袅,却驱不散某种悄然滋生的微妙气氛。
凌澈倚在榻上,目送那道清冷身影端着空药碗消失在门外,殿门轻轻合拢,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响。室内重归寂静,可他心湖已被那阵突如其来的“炽阳”搅得波澜丛生,再难平静。
救命之恩,若真系于那位灼如烈焰的长公主殿下……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疯狂滋长,缠绕着诸多细节,自行补全了逻辑——夜色深重,意识模糊,姐妹容颜相似,武艺高强者更可能是姐姐,医术精湛者自是妹妹……合情合理!
他下意识抚上胸口,那里缠着厚厚的绷带,内里伤口仍在作痛,可心口某处却跃动着一股陌生的、滚烫的情绪。是劫后余生对“恩人”的天然依赖,是对那截然不同性格的好奇,更是对那耀眼灼目的光芒一种近乎本能的向往。
他自幼周旋于阴谋诡谲之中,掌控庞大的情报网络,见过的多是夜色深沉、人心鬼蜮,何曾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那般毫无阴霾的炽烈?就像久处暗渊之人,骤然得见骄阳,即便知其可能灼伤,也忍不住想要靠近。
这感觉,陌生却汹涌。
凌澈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运转那滞涩的内息,强行压下心绪浮动。当务之急,是尽快恢复伤势,联系听雨楼。昨夜“冥眼”的突袭绝非偶然,他需尽快查清其目的。至于这宫中……尤其是这两位公主,牵扯越少越好。
然而,那抹红色的身影,却似在他脑海中烙下了印子,挥之不去。
永宁宫主殿。
萧烬将药碗交给心腹宫女青禾,吩咐道:“按方煎药,分量时辰不得有误。”
“是,殿下。”青禾恭敬接过,迟疑片刻,低声道,“殿下,那位凌公子……”
萧烬目光淡淡扫来。
青禾立刻噤声,垂首道:“奴婢多嘴。”
“去吧。”萧烬语气无波。
她转身步入书房,案上堆着些许奏疏和医书。她并未立刻处理政务,而是走至窗边,目光落向外间校场的方向。隐约能听见弓弦震响与女子清越的喝彩声,无疑是萧灼在试她的新弓。
想起方才偏殿内,凌澈看向姐姐时那一瞬间的失神与微红的耳根,萧烬清澈如寒潭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
那书生……似乎误会了什么。
她自幼心思缜密,洞察力极强,凌澈那点情绪变化,在她眼中无所遁形。他先入为主,将阿姐认作了救命恩人。
萧烬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窗棂。她本可轻易点破,方才便有无数次机会。但话至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点破之后呢?看着那书生对阿姐感激涕零,然后呢?阿姐那般性子,怕是会觉得有趣,继而……
她微微蹙眉。那凌澈,看似文弱,眼神深处却藏着不易察觉的锐利与复杂,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简单一个游学书生。让他与心思单纯的阿姐过多接触,并非好事。
况且……他昨夜出现的时机、地点,以及那批身手狠辣、训练有素的杀手,都透着蹊跷。此人留在宫中,是一变数。
不如将错就错,让他怀着对阿姐的“感激”尽快养好伤离开。至于这份“恩情”,她萧烬,还不屑于冒领。
心中既定,那丝微澜便悄然平息,恢复一贯的冷静。她转身回到书案前,开始批阅奏疏,神情专注,仿佛方才那片刻的沉吟从未发生。
是夜,月凉如水。
皇宫西南角,一处专供低等宫人居住的偏僻院落阴影里,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静静伫立。
正是谢孤舟。
他一身夜行衣,身姿挺拔如孤松峭壁,周身气息收敛得滴水不漏,唯有那双露在面罩外的眼睛,锐利如鹰隼,正透过窗纸一道细微的缝隙,盯着屋内一名正在偷偷收拾细软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面色惶恐,动作急促,不时侧耳倾听门外动静。
片刻后,另一名穿着侍卫服饰的男子鬼鬼祟祟溜了进来,压低声音急问:“东西得手了没?”
小太监从怀里掏出一枚用锦帕包裹的细小物事,颤声道:“偷、偷来了……这是二公主平日练字常用的一枚和田玉笔搁……真、真的能换我们出宫吗?要是被发现了……”
“怕什么!”那侍卫一把夺过笔搁,眼底闪过贪婪与狠厉,“那边说了,只要拿到二公主的贴身之物,必有重赏!够我们下半辈子逍遥了!快走!”
谢孤舟眼神骤然一寒。
果然如他所料。今日白天,他便察觉这二人行踪诡秘,暗中传递消息。原只是寻常的吃里扒外,没想到竟敢将主意打到永宁宫,打到……她的头上。
偷窃公主贴身之物,其心可诛!背后之人,所欲何为?栽赃?诅咒?或是更阴毒的伎俩?
不容深思,屋内两人已准备溜出。
谢孤舟身影微动,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滑至门后。
“吱呀——”一声,木门被那小太监拉开一道缝。
门外月光如水,空无一人。
小太监刚松半口气,脖颈后骤然一痛,眼前一黑,软软栽倒。身后的侍卫甚至没看清发生什么,只觉一股巨力击中腹部,剧痛让他瞬间蜷缩如虾米,喉间的惨叫被一只铁箍般的手死死扼住,半点声音发不出。
谢孤舟一手一个,如同拎着两只待宰的鸡鸭,迅速将两人拖回屋内,反手关上房门。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无声无息。
冰冷的视线扫过地上瘫软昏迷的两人,谢孤舟俯身,从那侍卫紧握的手中取回那枚温润的玉笔搁。指尖传来微凉细腻的触感,他脑海中下意识地浮现出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和那双执笔批阅奏疏、拈针施药的手。
一股无名戾气陡然窜起。
他脚尖微动,精准地点在那侍卫的痛穴之上。
“呃啊——”侍卫猛地从昏迷中被剧痛激醒,对上那双在黑暗中冰冷得毫无人类情感的眸子,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全身。
“谁指使?”谢孤舟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寒铁摩擦,不带一丝情绪。
“饶、饶命……好汉饶命……我、我说……”侍卫痛得涕泪横流,心理防线瞬间崩溃,“是、是宫外的张员外……他、他出重金,说要、要一件二公主的贴身旧物……说、说是要做法事,压、压二公主的命格,助他家儿子科举高中……”
荒唐!恶毒!
谢孤舟眼底杀意骤现。竟是为了这等龌龊目的!
“联络方式。”他脚下加了一分力。
侍卫惨嚎一声,断断续续交代了一个地址和暗号。
得到所需信息,谢孤舟不再多言。手起掌落,精准劈在二人后颈,确保他们至少昏睡到明日晌午。他并非嗜杀之人,此等蝼蚁,废其行动能力即可,自有宫规处置。
他将那枚玉笔搁仔细用干净锦帕包好,放入怀中。身影一闪,如同暗夜流星,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直奔那侍卫交代的宫外地址。
京城某处阴暗巷弄深处,一间不起眼的香烛铺子。
谢孤舟如履平地般潜入后院,果然在一间密室中找到了那位肥头大耳、正在对着几道符纸念念有词的“张员外”,以及桌上摆放的、显然不止一件来自宫中的女子物品!
谢孤舟眼神彻底冷沉。看来此人并非初犯,也不知用这等手段害过多少宫人女子。
他没有丝毫犹豫,身形如电射出。
那张员外只觉颈后冷风袭来,肥胖的身躯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狠狠掼倒在地,下巴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满口鲜血和牙齿喷出。
谢孤舟一脚踩在他的背上,力道之大,几乎碾碎他的脊骨。
“谁给你的胆子?”声音比这暗室的温度更冷。
张员外魂飞魄散,吓得屎尿齐流,语无伦次地求饶:“好汉饶命……是、是我鬼迷心窍……我再也不敢了……是、是宫里有人行方便……饶了我这条狗命吧……”
“宫里何人?”谢孤舟脚下力道又重一分。
“是、是内务府采买处的王公公……是他牵线……好汉饶……”
话未说完,谢孤舟已得到答案。脚下微一用力,彻底震碎其几处关键经脉,此人日后便是废人一个,再无法作恶。至于那个王公公……
谢孤舟记下这个名字,目光扫过桌上那些赃物,眼底闪过浓烈的厌恶。他取来火折,将其尽数点燃,包括那些恶毒的符咒。
火光跳跃,映照着他冰冷的面罩和毫无波动的眼眸。
直到所有污秽之物化为灰烬,他才转身,身影消失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
翌日清晨。
萧烬刚用过早膳,正欲前往偏殿查看凌澈伤势,心腹宫女青禾便面色凝重地快步进来,低声禀报:“殿下,昨夜宫中出了两件事。”
“说。”萧烬神色不变,端起清茶。
“其一,两名低等宫人(一太监一侍卫)昨夜不知何故昏厥在房中,至今未醒,太医查过,像是被人以重手法击昏。在他们房中搜出一些偷盗的宫中之物,已移交内务府查办。”
萧烬眸光微闪:“其二?”
“宫外昨夜发生一桩奇案,一个姓张的员外在家中密室被人废了经脉,密室起火,烧毁了一些不明物品。顺天府的人去了,查不出所以然。但……”青禾顿了顿,声音更低,“我们安插在顺天府的人发现,火灾废墟中,有少量未烧尽的布料,似是宫中之物。”
萧烬端茶的手微微一顿。
两件事,看似无关,却都隐约指向宫廷,且发生在同一夜。
是巧合?
她放下茶盏,起身:“去偏殿。”
偏殿内,凌澈的气色已稍好一些,正靠坐在榻上,由着小太监喂些清粥。见萧烬进来,他忙示意小太监退下,挣扎着想行礼。
“不必多礼。”萧烬语气平淡,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例行公事般探了他的脉象,“恢复尚可。今日再施一次针,辅以汤药,明日应可尝试下地行走。”
“多谢殿下。”凌澈垂眸道谢,眼角余光却忍不住瞥向殿外。
萧烬自然没有错过他这细微的动作,心中了然,他恐怕在期待另一人的出现。她不动声色,取出银针:“躺好,施针。”
冰凉的银针刺入穴位,带着精纯柔和的生机,疏导着淤塞的经脉。凌澈收敛心神,配合治疗。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
就在这时,窗外隐约传来兵器破空之声以及女子清亮的呵斥,似乎还夹杂着侍卫们的叫好声。
是萧灼在校场晨练。
凌澈的呼吸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滞,注意力明显被窗外的声音吸引过去。
萧烬捻动银针的手指稳如磐石,仿佛毫无所觉。
然而,下一瞬,异变陡生!
一支弩箭!毫无征兆地!带着凄厉的破空之声,竟从窗外直射而入,目标直指榻上的凌澈!
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钻,绝非流矢,分明是蓄意谋杀!要将他灭口于病榻之上!
凌澈瞳孔骤缩!他内力未复,身形滞涩,根本避无可避!
电光火石之间!
一直静立在一旁,仿佛只是普通宫女的青禾,眼中精光一闪,身形竟快得拉出一道残影,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把短匕,精准无比地朝着弩箭轨迹格挡而去!
“铿!”
火星四溅!
那弩箭力道极大,青禾虽格挡成功,虎口却被震裂,鲜血瞬间涌出,短匕险些脱手!弩箭被撞偏方向,“夺”的一声深深钉入床柱,尾羽剧颤!
几乎在同一瞬间!
另一道黑影,如同蛰伏的猎豹,从殿梁之上无声扑下!速度比青禾更快!目标直指弩箭射来的窗口!
是谢孤舟!
他竟一直隐匿在殿内!连凌澈都未曾察觉!
谢孤舟人未至,手中一道乌光已率先射出!
窗外远处传来一声极其短促的闷哼,随即是重物坠地的声音。
谢孤舟的身影没有丝毫停顿,如同离弦之箭射出窗口,追击而去!
这一切发生在刹那之间!
从弩箭突袭,到青禾格挡,再到谢孤舟现身反击追击,快得令人目不暇接!
凌澈靠在榻上,背后瞬间被冷汗浸透,心脏狂跳,看着床柱上那支仍在颤动的凶器,瞳孔紧缩。方才那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
而更让他心惊的是这永宁宫的反应!
一个看似普通的宫女,竟有如此身手!还有那个突然出现的黑衣人……其武功之高,行动之果决,远非寻常护卫!
这二公主的永宁宫,竟是龙潭虎穴不成?!
他猛地看向依旧端坐于榻前的萧烬。
只见这位二公主殿下,自始至终,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她仿佛对那支致命的弩箭、对身边宫女突然爆发的身手、对那隐匿殿中的高手毫无所觉,依旧专注地、稳稳地捻动着手中的银针,完成最后一道穴位刺激。
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刺杀,不过是一场无足轻重的微风。
施针完毕,她缓缓收回手,这才抬起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扫了一眼床柱上的弩箭,以及青禾流血的虎口。
“处理掉。”她淡淡吩咐,语气平静得可怕,“青禾,去包扎。”
“是。”青禾面不改色,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迅速拔出弩箭,悄无声息地退下。
萧烬的目光这才落到面色苍白的凌澈脸上,淡淡道:“宫中亦非绝对太平,让凌公子受惊了。”
凌澈喉结滚动了一下,无数疑问和震惊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他看着眼前这张清冷绝伦、此刻却显得莫测高深的容颜,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位看似沉静病弱的二公主,绝对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她的冷静,是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冷静。
而那位如同影子般出现、武功高得骇人的黑衣人……又是谁?为何会隐匿在永宁宫?是为了保护二殿下?还是……
窗外,校场上的呼喝声不知何时已然停歇。
脚步声响起,一身红色劲装、额角带着薄汗的萧灼拎着她的弓,一脸疑惑地出现在门口:“烬儿,刚才我好像听见你这边有什么动静?像是东西砸了?”
她明媚的目光扫过室内,看到凌澈苍白的脸色和地上几点尚未擦净的血迹(青禾虎口滴落),眉头立刻蹙起:“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凌澈的心跳,在看到她的瞬间,不由自主地又漏跳了一拍。
萧烬已然起身,从容地挡在了萧灼与凌澈之间,隔断了她的视线,语气平淡无波:“无事。方才宫人不小心打翻了药盏,惊扰了凌公子休养。阿姐练完箭了?”
萧灼狐疑地看了看妹妹,又探头想看看凌澈,却被萧烬不着痕迹地挡住。
“是啊,新弓顺手得很!”萧灼的注意力容易被转移,立刻又扬起笑容,随即对榻上的凌澈道,“凌公子,你脸色不好,好好休息啊,别被那些毛手毛脚的家伙吓到!”
凌澈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多谢……长公主殿下关心。”
萧灼爽朗一笑,又对萧烬道:“那我先去母皇那儿请安啦!”说着,便风风火火地又走了。
殿内重归平静。
仿佛方才那场生死刺杀,从未发生。
但床柱上那个深深的箭孔,空气里若有似无的血腥气,以及眼前二公主那深不见底的平静,都无比清晰地告诉凌澈——这南晏深宫,远比他所知的任何江湖,都要波谲云诡,凶险万分。
而救了他的“恩人”们,似乎都置身于这漩涡的中心。
他的伤势,他的去留,乃至他这颗项上人头,似乎都变得前所未有的微妙和……危险。
萧烬重新坐回榻边,拿出干净的纱布和伤药,似乎准备为他更换胸口的绷带。
她的手指依旧微凉,动作依旧稳定专业。
可凌澈却再也无法以平常心待之。
他看着她低垂的、纤长的睫毛,感受着那看似柔弱的手指带来的、足以掌控生死的力量,心中那股原本因“认错恩人”而滋生的灼热情愫旁,悄然蔓生出一丝冰冷的警醒与探究。
这深宫,这两位公主,他必须重新审视。
而此刻,宫墙之外,某条暗巷尽头。
谢孤舟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喉间插着一枚乌金梭、已然气绝的黑衣弩手,又扫过旁边被撞翻的箩筐和挣扎的痕迹——方才这里显然还有其同伙接应,见事败已仓皇逃窜。
他蹲下身,仔细搜查尸体,除了一把特制的劲弩和几支同样制式的弩箭,别无他物。干净利落,显然是死士作风。
谢孤舟站起身,目光冷冽地望向皇宫方向。
杀机,并未解除。
只是暂时隐匿。
他身影一闪,再次消失,如同从未出现过。唯有巷弄深处的尸体,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