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第一天,天还没完全亮。
音乐楼后的小楼梯像一条隐蔽的声部,藏在常春藤与悬铃木之间。 昨夜一场急雨把叶子洗得发亮,水珠子顺着藤蔓滚落,砸在铁扶手,“叮——”“叮——”,像钢琴的高音区在练琶音。
季衔青站在拐角下一级台阶,后背贴着生苔的砖墙。 米色衬衫被雾气浸得微潮,冷白的手腕骨节突出,淡青色血管蜿蜒,像一张尚未上墨的立面草图。 左眼尾那颗浅色泪痣被晨曦镀上一层极薄的金,睫毛垂下时,阴影正好落在泪痣上,像一枚悄悄吻上去的星。 他的右手插在裤袋,拇指抵着食指第二关节,指背因用力而泛白。 掌心里是一枚粉色便利贴,折成方胜,又被汗水洇得发软,边缘起了毛边,像被揉碎的樱花瓣。
昨夜他在模型室把它摊平、对折、再摊平,循环了二十七遍,纸纤维几乎要断裂。 钢笔字迹瘦长,带着建筑生惯用的尺规味。 可此刻墨迹晕开,像未完成的建筑模型被雨水泡软,棱角尽失。 他抬头看天。 雾正在缓慢散去,天色由鸦青过渡到蟹壳青,像一块渐次显影的底片。 心跳声大得仿佛能盖过滴水声——呼啦呼啦,像模型室那台老鼓风机,把胸腔吹得空旷而嘈杂。
阮星尔一会儿就会从这里经过。 她昨天晚上忘记东西了,她要去 B303 琴房取落下的松香,再赶去西门的校车。 他昨晚用建筑系课表倒推过时间,误差不超过 120 秒,像一道经过反复验算的荷载题。 可真正站在风口,他才发现: 所有精密的时间表,在遇见她时都会失灵。 轮子滚动的声音先出现,像低音提琴被轻轻拨了一下。 薄荷绿行李箱的棱角探出墙角,接着是她。 阮星尔今天没扎马尾,栗色长卷胡乱挽成一个蓬松的丸子,几缕碎发黏在颈侧,被雾气打湿,变成更深的巧克力色。 她穿一件宽领白 T 恤,领口因弯腰而微微倾斜,露出锁骨下一粒褐色小痣——像有人用极细的狼毫,在奶油上点了一颗咖啡豆。 随着呼吸,小痣微微起伏,像一粒会跳动的音符。 她小跑着上来,帆布包拍在腿侧,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帆布鞋踏在台阶上,鞋带是荧光绿,像两条会发光的五线谱线。 “咦,雪岭同学?” 她停在他面前,眼睛因为惊讶睁得圆,睫毛上还沾着细小的水汽,“大清早在音乐楼蹲点,你们建筑系改行晨练啦?” 声音带着刚睡醒的软,尾音上扬,像小提琴的泛音。 季衔青喉结动了动,指背无意识地摩挲纸团。 ——只要伸手,把纸团塞进她掌心,说一句“这是我写的”,整个夏天的秘密就会落地。 可他的声带像被蜡封住。 昨夜在操场没敢说,现在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节拍。 阮星尔歪头,目光落在他指间那团皱巴巴的粉:“又是歌词?昨天那两张我还没谱完曲呢。” 她笑的时候先露八颗牙,虎牙抵在下唇,留下浅浅的凹痕,“要不你先透露一下副歌?”
季衔青垂眼,视线掠过她锁骨的小痣,又迅速逃开。 嗓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不是歌词……只是草稿。” “草稿也值得攥这么紧?” 阮星尔伸手想拿,他下意识后退半步,纸团被捏得更皱。 他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掌纹里嵌进细小的纸纤维。 楼梯间短暂安静,只有雨滴砸栏杆的清脆声。 远处校车喇叭响了一声,像催场的鼓点。
阮星尔抬腕看表,表盘是淡金色的,表带是帆布,上面用马克笔画了一颗歪歪扭扭的星。 “糟糕,只剩五分钟,我得去拿松香。” 她拖着箱子往上跑,帆布鞋踏在台阶上,声音轻快,“暑假快乐!开学见——” 季衔青忽然开口,声音哑却温柔:“回家一路顺风。” 阮星尔愣了下,随即弯起眼睛:“好呀!你也一路……呃,暑假快乐!” 她转身继续跑,丸子头在拐角消失,薄荷绿行李箱的轮子发出最后一记“嗒”,像休止符。
楼梯间重新安静下来,只剩常春藤滴水声。 季衔青摊开掌心,纸团已经被汗水浸透,墨迹晕成模糊的水痕。 【喜欢】两个字被晕成两团墨云,像未完成的建筑模型,被雨水泡软了棱角。 他低头,把那张皱巴巴的纸重新展开,压平,对折,再对折。 动作极轻,像在修复一张古建筑的残页。
最后,他把它塞进钱包最里层,贴着学生证的位置——那里,已经躺着另一张便利贴: 【今晚月亮很好,想和你一起看。】 两张纸条叠在一起,像两座雪岭之间,隔着一整片夏天的云。 薄雾彻底散去,天色亮成蟹壳青。
季衔青抬眼看向楼梯尽头,薄唇微动,声音轻到只有自己能听见: “开学见,软星儿。” 一滴水从常春藤叶尖落下,砸在他鞋尖,溅起细小的水花。 像某个迟到的音节,终于落在五线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