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驹过隙,弹指之间,时间便踩着樟树叶的影子溜到了大三。走廊里的公示栏换了又换,从迎新晚会的海报变成了毕业生求职指南;食堂的广播从“欢迎新同学”的问候,渐渐多了“毕业生聚餐预订”的通知。阮星尔抱着半旧的小提琴盒走过教学楼时,总有扎着高马尾的学妹怯生生地拦住她:“学姐,请问音乐系的琴房怎么走?”直到这时,她才恍然惊觉,自己早已从当初那个跟在学长身后问东问西的新生,变成了别人口中的“学姐”。
窗外的玉兰树是最好的时光证人。初春时还缀着满枝嫩得能掐出水的新叶,被几场春雨润过,又被五月的烈日反复烘烤,如今已沉淀成深浓的墨绿,叶片边缘卷着淡淡的焦黄色,风一吹,便落下几片带着阳光气息的碎影。教学楼的钟声依旧准时敲响,只是听在耳里,少了大一时赶课的急促,多了几分临近离别时的悠长——就像此刻阮星尔心里的情绪,沉甸甸的,又带着点说不清的怅然。
大三下的课程表贴在书桌前,边角已经被夏日的潮气浸得发卷,上面的课程寥寥无几,只剩下几节专业选修课和毕业论文指导,墨痕淡得像要融进纸里。阮星尔收拾完琴谱,手机震了一下,屏幕上跳出的名字让她愣了愣——季衔青。
消息很短:[实验楼天台,七点,冰镇西瓜。]
她盯着屏幕看了三秒,才猛地从记忆的旮旯里刨出那个被遗忘了整整一年的约定。那是去年盛夏,期末周刚结束的傍晚,两个人躲在学校西门那家打印店的空调口下避暑。她刷着朋友圈,一张“西瓜冰沙配天台晚风”的九宫格突然跳出来——对半切开的沙瓤西瓜上卧着一球奶白色的冰沙,背景是染成橘红色的晚霞,配文写着“夏天的正确打开方式”。阮星尔看得咽了咽口水,晃着手机凑到季衔青身边:“等明年夏天,我们也去天台吃西瓜!”
那时季衔青正低头装订建筑系的模型草图,指尖夹着的回形针闪着银光,闻言只是头也没抬地“嗯”了一声。阮星尔只当他是随口敷衍,瘪了瘪嘴就继续刷手机,没看见男生在她转头的瞬间,悄悄点了保存,在那张照片的备注栏里敲下几个字:天台、冰西瓜、晚风、她。
这一年里,阮星尔忙着专业课、小提琴比赛和志愿者活动,早就把这个随口一提的约定抛到了脑后,却不知道那张照片和那句承诺,像一颗被埋下的种子,在季衔青心里悄悄发了芽。他手机里的备忘录始终存着那条提醒,从秋天等到冬天,又从春天盼到夏天,直到上周路过校门口的水果摊,看见堆得像小山似的西瓜,才终于把日历翻到夏至前夜,用铅笔轻轻画了个圈。
阮星尔对着镜子换衣服时,忍不住笑了笑。她挑了条薄荷绿的吊带裙,裙摆上绣着细碎的白色雏菊,走动时像有蝴蝶在裙角翻飞。长发被她松松地挽成丸子头,几缕碎发垂在颈侧,被窗外的风一吹,轻轻贴在皮肤上。镜子里的女孩锁骨分明,右肩那颗小小的褐色痣在暖黄的灯光下格外显眼,像一粒被晚风遗忘的星子。她摸了摸手腕上那根细细的银色手链——那是去年校庆抽奖时拿到的,据说是学生会准备的奖品,链尾挂着一个迷你的小提琴吊坠,很合她的心意,于是一直戴着。
六点五十分,阮星尔抱着裙摆走到实验楼楼下。电梯里只有她一个人,镜面映出她略显局促的模样——她提前了十分钟来,说不清是想早点见到季衔青,还是单纯想先占个能看晚霞的好位置。十三楼的天台铁门有些生锈,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响,风立刻涌了过来,带着白日晒过的水泥味和远处香樟树的清香。
她走到护栏边踮起脚往下望,暮色已经开始弥漫。操场像一块铺展开的暗绿色抹茶蛋糕,跑道上的学弟学妹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运动服,像撒在蛋糕上的彩色糖针,笑声顺着风飘上来,清脆得像风铃。远处的教学楼亮起点点灯光,像散落的星辰,而头顶的天幕正慢慢褪去白日的湛蓝,被晚霞染成了温柔的靛青色,云边镶着一圈玫瑰色的光晕,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阮星尔趴在护栏上,裙摆被风鼓得圆圆的。她数着楼下走过的行人,直到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才猛地转过身。
季衔青抱着半只西瓜站在那里,瓜皮是深绿色的,带着墨色的条纹,表面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霜,水珠顺着他冷白的指骨往下滚,滴在水泥地上,晕开小小的湿痕。他穿了件浅灰色的衬衫,露出小臂内侧淡淡的青色血管,左眼尾那颗浅色的泪痣在暮色里若隐若现,像一粒不小心落在皮肤上的碎冰。
“等很久了?”他的声音被晚风揉碎了,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喘,显然是快步上来的。
阮星尔连忙摇头,故意板起脸却藏不住笑意:“没有,我刚到——主要是怕来早了瓜还没凉透,影响口感。”
季衔青低笑一声,走近几步把西瓜放在天台中央的石桌上。石桌被晒了一整天,还带着余温,西瓜放上去时发出“咚”的一声轻响。他从随身带的布袋里拿出一把不锈钢勺子和两张纸巾,刚把西瓜对半切开,清甜的果香就涌了出来——沙瓤是诱人的深红色,里面嵌着密密麻麻的黑色籽,冰珠沾在瓜肉上,在暮色里闪着细碎的光。
“先吃吧。”季衔青递过一把勺子,勺柄带着刚从冰箱拿出来的凉意。
阮星尔接过勺子就挖了一大口,冰得她立刻眯起了眼,唇角沾了一粒小小的黑籽也没察觉。她随手抹了抹,反而把籽按在了唇珠上,像颗调皮的小黑点。季衔青垂眼瞥见,指尖微微动了动,最终还是抽了张纸巾递过去,声音放得很轻:“这里沾了籽。”
“啊?”阮星尔脸一红,胡乱擦了擦,又埋头像只小仓鼠似的吃了起来。季衔青坐在她对面,没有急着动勺子,只是侧头看着她——看她沾着汁水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看她被晚风吹得微微发红的耳廓,最后目光落在她手腕上的银色手链上。
那是他去年跑遍了学校附近的饰品店才找到的款式,知道她喜欢小提琴,特意让老板加了个迷你吊坠。校庆抽奖时,他借着学生会干事的身份,悄悄把写着她名字的奖券放进了抽奖箱,看着她抽到奖品时惊喜的笑脸,比自己拿了设计奖还要开心。这一年来,他看着她戴着这条手链练琴、上课、参加活动,心里的欢喜就像发酵的汽水,悄悄冒着泡。
“好吃吗?”季衔青终于拿起勺子,挖了一小块瓜肉放进嘴里。清甜的味道在舌尖炸开,像去年冬天在图书馆,他趁她去接水时,偷偷塞进她抽屉里的那颗柠檬糖——酸中带甜,余味悠长。
晚风渐渐凉了下来,阮星尔把裙摆往下压了压,胳膊不小心碰到了季衔青的手臂。男生的体温比西瓜还要凉,却在相触的瞬间,让她的指尖猛地麻了一下,像被电流击中似的。
“嘶——你手怎么这么冰?”她下意识地缩回手,随即又笑了,“不过正好,能给我降降温。”
季衔青“嗯”了一声,手指在桌下蜷了蜷,不动声色地把手臂往她那边挪了半寸,让两人的胳膊又轻轻贴在了一起。这一次,阮星尔没有躲开,只是低头继续挖着瓜肉,耳朵却悄悄红了。
“你说,明年这个时候我们会在哪儿?”吃到一半,阮星尔突然抬头问。她看着远处渐渐亮起的城市灯火,心里有点发慌——毕业就在眼前,考研、工作、出国,未来像一团模糊的雾,让她有些迷茫。
季衔青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把自己面前的那半边西瓜转了个方向,将最甜的瓜心对准她:“先吃完,凉了就不好吃了。”
阮星尔“哦”了一声,低下头一勺接一勺地吃着,仿佛要把所有的不安和迷茫都吞进肚子里。西瓜的清甜在嘴里散开,混着晚风的凉意,心里的烦躁竟真的淡了几分。
远处传来教学楼的铃声,悠长的钟声在暮色里飘得很远。阮星尔捧着空掉的瓜皮,突然想起什么,眼睛亮了起来:“对了,我们明年毕业的时候,一定要一起拍毕业照!”
季衔青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喉结动了动,低低地应了一声“好”。声音很轻,散在风里,像一句只有他自己听见的誓言——不止是毕业照,他还想和她一起看更多的晚霞,吃更多的西瓜,走过更长的路。
他伸手,极轻地拂去她发梢上不知何时沾到的一粒西瓜籽。指尖擦过她的耳廓时,能感觉到她微微的战栗。阮星尔只当是风太凉,缩了缩脖子,仰头指着天上的云:“你看,那边的云像不像一只切开的西瓜?”
季衔青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天边的晚霞确实像半块铺开的沙瓤西瓜,红得热烈。但他的目光很快又落回她的手腕上——那根银色手链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吊坠上的小提琴在灯光下闪着微光。
风从他们中间穿过,带着西瓜的甜味和青草的凉意,吹动了石桌上的纸巾,也吹动了三年来的点点滴滴——第一次在琴房外遇见她拉小提琴的模样,第一次帮她捡回被风吹走的琴谱,第一次在图书馆里悄悄看她认真记笔记的侧脸……那些细碎的瞬间,此刻都成了心里最柔软的存在。
阮星尔还在兴致勃勃地指着晚霞说个不停,没发现身边的男生正看着她,眼神温柔得能盛下整片晚霞。季衔青轻轻握住栏杆,掌心的温度透过冰凉的金属传开来——他知道,自己早已把这阵晚风,这份心动,还有这个夏天的约定,悄悄攥进了掌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