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退位让贤
书名:圛兴·驭生权杖 作者:本真模样 本章字数:5439字 发布时间:2025-09-05

沉重的黑漆木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荆城港那混杂着血腥、海腥与绝望的喧嚣。萧望屿踏入自家府邸熟悉的庭院,仿佛从冰冷刺骨的海水中终于爬上了岸。庭院里青石板路洒扫得干干净净,两侧花圃里精心侍弄的晚香玉在暮色中吐露着清雅的芬芳,廊檐下悬着的琉璃风灯已经点亮,散发出柔和温暖的光晕。这静谧安宁的气息,与他刚刚逃离的那个炼狱般的码头,恍如两个世界。

 

“屿儿!”

 

一声饱含关切的呼唤自身前传来。萧望屿抬眼望去,只见父亲萧仁正拄着一根光滑的紫檀木拐杖,站在正厅前的石阶上。老人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家常绸衫,身形已不复当年跑海时的魁梧,微微有些佝偻,但精神矍铄,一双阅尽沧桑的眼睛在灯下闪烁着睿智而温和的光芒,此刻正一瞬不瞬地落在风尘仆仆的儿子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和如释重负的欣慰。

 

“爹!”萧望屿心头一暖,连日海上颠簸和码头血腥带来的沉重与寒意,仿佛被父亲这一声呼唤驱散了不少。他快步上前,深深一揖,“儿子回来了。劳父亲挂念。”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萧仁伸出布满皱纹却依旧有力的手,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见他除了神色间难掩疲惫,并无大碍,才真正放下心来。他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一路辛苦,定是风浪颠簸。快进屋,你娘早就吩咐厨房备好了你爱吃的清蒸海鲈鱼和翡翠虾饺,还温着老火汤,给你接风洗尘!”

 

父子二人并肩步入灯火通明、陈设雅致的正厅。萧仁没有立刻询问生意盈亏,而是先让萧望屿坐下,亲手为他斟了一杯温热的、散发着清冽果香的绿茶。茶香氤氲,沁人心脾。萧望屿捧着温热的茶杯,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暖意,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

 

他啜了一口茶,开始向父亲细细讲述此行的经历。从北通城的风物人情,到海上的惊涛骇浪与奇诡天象,再到与同行海商王老哥等人的交往,以及在北通城如何挑选鉴别皮货、药材的经验心得。他讲得认真,萧仁听得专注,不时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赞许之色。儿子在商道上的日渐成熟稳重,是他最大的欣慰。

 

“……对了,爹,”萧望屿放下茶杯,语气变得郑重,“此番出海,在北通海域时,我们救起了一个落水的姑娘。当时情况危急,人几乎冻僵昏迷,神志不清,只喊着冷。儿子便做主将她带了回来,已吩咐萧伯安排人抬去西厢暖阁静养,也请了刘大夫过去诊治。”

 

萧仁闻言,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眼中并无意外,只有深深的悲悯:“嗯,萧伯方才已向我禀报过了。刘大夫也来回过话,说那姑娘寒气侵体,又受了惊吓,神思不稳,需好生调养些时日。救溺者积十世善缘。这是大功德。我已吩咐下去,用最好的药,务必悉心照料,待她康复,再设法寻其家人。此事你做得对。”

 

萧望屿连忙点头:“儿子明白。只是……”他脸上的轻松之色迅速褪去,眉头紧紧锁起,声音也低沉下去,“爹,此次归港,荆城码头……简直成了豺狼的屠场!”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着心头的怒火与寒意,将方才在码头经历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向父亲道来:官府税吏如何突然宣布增收一成泊岸税,那青袍小吏如何嚣张跋扈;斩蛟门堂主展岐如何紧随其后,将所谓的“蛟鳞护船税”从一成五暴涨到两成五,其手下如何当众行凶,将据理力争的行商白乘风打得口鼻喷血、满地找牙;以及展岐那番赤裸裸宣告“税钱是孝敬南兴王爷”的诛心之言……

 

萧望屿讲述时,双手不自觉地握紧,指节发白。萧仁静静地听着,脸上的慈祥渐渐被凝重和一种深沉的愤怒所取代。他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微微眯起,锐利的光芒在其中闪动,如同即将喷薄的熔岩被强行压制。

 

“哼!”听完儿子的讲述,萧仁重重地将茶杯顿在紫檀茶几上,发出一声闷响,茶水溅出几滴。他苍老的胸膛起伏着,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和深深的鄙夷:“官匪勾结!沆瀣一气!盘剥商民,敲骨吸髓,简直……丧尽天良!那南兴王祇焪,贪得无厌,纵容门下爪牙如此横行无忌,视朝廷法度如无物,视黎民生计如草芥!其心可诛!”

 

父子二人相对无言,厅内一时只余下压抑的沉默和萧仁粗重的喘息声。窗外的暮色彻底笼罩下来,庭院里的风灯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

 

用过一顿虽丰盛却食不知味的接风宴,萧府宽敞的正厅里,灯火通明,气氛却凝重得如同冰霜季。荆城海商盟的大小商贾们,已然陆续到来。他们大多是萧仁多年的老友或行商伙伴,彼此熟稔,但此刻,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愁眉紧锁,唉声叹气,全无往日聚会时互通有无、谈笑风生的轻松。

 

身为盟主的萧仁,端坐于主位之上,面色沉肃。萧望屿则侍立在父亲身侧,看着厅内一张张熟悉却写满焦虑的脸孔。

 

“诸位,”萧仁清了清嗓子,声音沉稳却难掩沉重,“今日召大家前来一聚,想必诸位心中也都有数。如今这行商之途,是愈发艰难了。”

 

他话音一落,厅内顿时如同炸开了锅。

 

“何止是艰难,萧老哥!简直是要人命啊!”一个经营绸缎庄的胖商人拍着大腿,声音带着哭腔,“今日码头上那一幕,大家伙都亲眼所见吧?官府说加税就加税,斩蛟门更是比官府还狠!两成五!整整两成五啊!我们辛辛苦苦跑一趟,风里来浪里去,赚的那点辛苦钱,还不够喂饱这两头饿狼的!”

 

“是啊萧盟主!”另一个瘦高的瓷器商接口,满脸愤懑,“这哪里是收税?分明是明抢!官府那泊岸税,年年涨,月月增,我们忍了!可这斩蛟门算什么东西?一群地痞流氓!打着南兴王爷的旗号,就敢如此肆无忌惮地抽我们的血汗钱?还张口闭口孝敬王爷!这王爷的胃口,也未免太大了些!”

 

“白乘风兄弟的惨状,大家都看到了吧?”有人指着角落里一个身影。正是白日里被打得遍体鳞伤的白乘风。他脸上涂抹着气味刺鼻的创伤膏,青紫交加,肿胀不堪,一只眼睛几乎睁不开,嘴角还残留着未擦净的血迹。他靠坐在椅子里,眼神空洞,身体不时因疼痛而微微抽搐。看到众人目光投来,他那只尚能视物的独眼中猛地爆射出刻骨的仇恨和屈辱的火焰,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含糊不清却异常坚定地嘶吼道:

 

“告……告他们!必须告!告斩蛟门这群无法无天的畜生!告他们草菅人命!告他们巧立名目、盘剥商民!我就不信,这荆城的天底下,就真没有王法了!”他挣扎着想站起来,牵动了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但眼中的怒火却烧得更旺,“我要去郡城!去告荆城官府包庇纵容!告这斩蛟门无法无天!若郡守大人也不敢管南兴王……我白乘风就算豁出这条命去,也要去圣都圛兴,告御状!我就不信,圣帝脚下,女帝陛下面前,就没人能治得了这无法无天的王爷!”

 

白乘风这番血泪控诉和决绝誓言,让厅内众人为之动容,也点燃了部分人心中的怒火。然而,更多的却是深深的疑虑和悲观。

 

“白兄弟,你的冤屈我们感同身受!可……告御状?谈何容易!”一个年长的药材商摇头叹息,脸上写满了世故与无奈,“这荆城的官府,敢管南兴王的事吗?他们见了斩蛟门的人,怕是腿肚子都打颤!至于郡守大人……南兴郡是南兴王的封地,郡守大人头顶上就是这尊大神,他敢去摸老虎的屁股?”

 

“去圣都告御状?”另一个行商苦笑,声音充满了绝望,“白兄弟,你太天真了!那南兴王祇焪是什么人?那是先圣帝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当年先帝在时,就对他这位兄弟偏袒有加,纵容其在这南兴之地胡作非为,横行无忌!如今的女帝陛下……”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苦涩和畏惧,“不过是一介宫闱女子,登基不久,根基未稳,连自己的兄弟都未必镇得住,又怎敢、怎能奈何得了这位根深蒂固的皇叔?你去告?只怕还没走到圣都圛兴城门口,就被南兴王的人……”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意思不言而喻。

 

这番赤裸裸的现实剖析,如同一盆冰水,将白乘风心中燃烧的怒火浇熄了大半,也浇灭了厅内刚刚升起的一丝激愤。绝望和无力感再次如同浓雾般弥漫开来。

 

白乘风独眼死死盯着那个泼冷水的行商,胸脯剧烈起伏,显然不甘心,却又无法反驳。他猛地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主位上的萧仁,声音嘶哑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萧盟主!您德高望重,是我们荆城商界的主心骨!您说句话!我白乘风今日把话撂这儿,我铁了心要去告!不仅仅是为我自己讨回公道,更是为了我们荆城,乃至整个南兴郡所有被盘剥压榨的商人兄弟!这口窝囊气,不能再咽下去了!您就说,您支不支持?!”

 

这一问,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潭,瞬间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萧仁身上。压力如山,骤然降临。

 

萧仁端坐着,花白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布满皱纹的脸上,神色变幻不定。他何尝不痛恨斩蛟门的暴行?何尝不愤怒于官府的软弱与盘剥?但他更深知这潭浑水有多深,多险!南兴王祇焪,那是一头真正的猛虎,盘踞南兴多年,势力根深蒂固,连圣都的女帝陛下都对其忌惮三分。一个小小的海商盟,去捋虎须?无异于以卵击石!不仅自身难保,更可能祸及满门!他萧仁苦心经营一生,创下这份家业,所求不过子孙平安,家族延续。卷入这滔天漩涡?他本能地抗拒。

 

厅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盟主的表态。

 

沉默良久,萧仁缓缓抬起手,捋了捋胡须,目光扫过厅内一张张或期待、或焦虑、或绝望的脸,最终落在儿子萧望屿年轻而充满忧色的脸上。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卸下重担般的疲惫:

 

“诸位同仁,”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大厅,“老夫……年事已高,精力日衰。近年来,深感处理盟中事务,已是力不从心。今日召集大家前来,除共商时艰,也是想借此机会,向诸位表明心意。”

 

他顿了顿,迎着众人惊愕的目光,一字一句道:“老夫……决定辞去荆城海商盟盟主之职。”

 

“什么?!”

“萧老,商盟离不开您啊!”

“是啊!萧老德高望重,除了您,还有谁能担此重任,为我们主持公道?!”

 

厅内瞬间炸开了锅,挽留之声此起彼伏。众人脸上写满了错愕与慌乱。在这风雨飘摇之际,主心骨突然要抽身而退,无异于雪上加霜。

 

然而,萧仁的态度异常坚决,他微微抬手,止住众人的喧哗,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诸位好意,老夫心领了。然岁月不饶人,长江后浪推前浪。这商盟的未来,终究要依靠你们这些年轻后辈去开创、去担当。老夫……是该退位让贤了。”

 

众人面面相觑,厅内一时陷入尴尬的沉默。谁也没想到萧仁会在此刻突然提出辞呈。这突如其来的权力真空,让所有人都有些无所适从。

 

就在这沉寂之中,脸上糊着草药、眼神怨毒的白乘风,却猛地站起了身。他那只独眼死死盯着萧望屿,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

 

“萧老要退,我们也不能强人所难!但商盟不能一日无主!既然萧老说该年轻人挑担子,”他猛地指向侍立在萧仁身侧的萧望屿,声音拔高,“那除了萧老您的公子,萧望屿兄弟,还有谁更合适?萧望屿兄弟心地仁厚,待人至诚,在座诸位谁不感念他海上救人的义举?他年轻有为,深得萧老真传,由他接任盟主之位,定能凝聚人心,带领我们大家渡过难关!我白乘风第一个服他!”

 

这一番话,如同投石问路,瞬间点醒了众人。是啊,萧老要退,但萧家还有人!萧望屿年轻,但口碑极好,更是萧仁唯一的儿子,由他继任,似乎顺理成章!

 

“对!白兄弟说得对!”

“萧望屿少爷仁义,我们都信得过!”

“除了萧望屿少爷,还有谁更合适?”

“请萧望屿少爷接任盟主之位!”

……

 

短暂的错愕之后,厅内竟迅速形成了一股推举萧望屿的浪潮。众人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纷纷将热切而充满压力的目光投向了一直沉默的萧望屿。

 

萧仁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本想借辞去盟主之位,彻底抽身,远离这场即将爆发的风暴漩涡。他深知这盟主之位在太平年月是荣耀,在此时却是烫手的山芋,甚至是催命的符咒!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一退,竟反将毫无准备的亲生儿子推到了风口浪尖!

 

“诸位!诸位且慢!”萧仁急忙站起身,声音带着少有的急切和一丝慌乱,他连连摆手,“犬子萧望屿,年纪尚轻,资历浅薄,经商之道尚在摸索学习之中,如何能担得起商盟盟主这般重任?这关乎荆城商界数千商家的生计前途,绝非儿戏!应当……应当推举一位德才兼备、经验老到的同仁才是正理!”

 

然而,白乘风此刻却如同打了鸡血,他顶着满脸的伤,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声音盖过了萧仁:“萧老此言差矣!资历深浅,不在年岁!萧少爷海上救人,仁心可昭日月!面对官府和斩蛟门的暴行,虽愤怒却隐忍顾全大局,足见沉稳!此等仁义沉稳之人,正是我辈所需!资历深厚的?在座哪位资历比萧老您深厚?可您不也……”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连您老都扛不住要退,资历深又有何用?

 

他转向众人,鼓动道:“诸位!值此危难之际,我们需要的不是老成持重,而是锐气、勇气和一颗仁心!萧望屿少爷,就是上天赐给我们荆城商盟的领头人!此任,非萧望屿所不能!大家说,是不是?”

 

“是!”

“对!非萧少爷不可!”

“我等愿奉萧少爷为盟主!”

“请萧少爷带领我们!”

 

群情激奋,附和之声如潮水般涌来。萧仁的劝阻被彻底淹没。众人看向萧望屿的目光,充满了期待、依赖,甚至是一种孤注一掷的狂热。

 

萧望屿站在父亲身侧,如同被架在烈火上炙烤。他看着厅内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上那热切到近乎扭曲的表情,看着白乘风眼中那混合着仇恨与利用的光芒,再看向父亲那瞬间苍老了许多、写满焦急与无奈的脸庞……一股巨大的、冰冷的荒谬感和沉重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巨手,紧紧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从未想过要做什么盟主。他只想安安稳稳地经营家业,孝敬父母,像父亲一样做个本分的商人。可命运的浪潮,却不由分说地将他卷起,狠狠地抛向了那惊涛骇浪、漩涡密布的权力深渊边缘。

 

父亲想隐退保全,却反将他推入漩涡中心。这荆城商盟盟主的冠冕,此刻落在他头上,哪里是荣耀?分明是一副沉甸甸的、沾满血泪的枷锁!一副将他与这荆城商贾的绝望命运,与那远在金蛟宫中、虎视眈眈的南兴王祇焪,死死捆绑在一起的枷锁!

 

厅内,众人推举的呼声越来越高,如同无形的绳索,将他越捆越紧。萧望屿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看到父亲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忧虑,和一种……无能为力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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