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如潮水般退去，萧府偌大的正厅终于沉寂下来，只余下灯花偶尔爆裂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窗外渐起的风声呜咽。片刻前群情激愤、推举盟主的声浪犹在耳边回响，萧望屿站在空旷的厅堂中央，望着父亲疲惫地坐回紫檀木椅的背影，竟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仿佛刚才那场将他架上盟主之位的风暴，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坐吧，屿儿。”萧仁的声音带着卸下千斤重担后的沙哑与浓重的倦意。他指了指身旁的椅子，没有抬头，目光落在自己布满老茧和岁月刻痕的手上，那双手曾无数次拨动算盘，也曾稳稳掌过船舵，如今却显得如此无力。

萧望屿依言坐下，父子二人相对无言。空气里弥漫着压抑的沉默，只有窗外风声渐紧，拍打着窗棂，发出不安的呜咽。

良久，萧仁才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来自肺腑深处，承载着太多无法言说的重负。

“屿儿，”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磨盘里艰难碾出，“今日…是为父对不住你。本想借着辞去这劳什子盟主之位，远远避开这潭浑水，保全咱们萧家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没成想…反倒把你推到了这风口浪尖上。”

他抬起眼，昏黄的灯光下，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里盛满了深深的忧虑与无奈：“这些年，顶着这个虚名，为父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一边是官府衙门的层层盘剥，一边是斩蛟门那帮豺狼虎豹的步步紧逼，还有那金蛟宫里高坐的南兴王爷，他的胃口，深不见底！为父既要应付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饿狼，又要安抚商盟里几千号兄弟的怨气，生怕他们一时激愤，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举动，连累了整个商盟……这其中的煎熬，外人如何能知？”

萧仁的语速越来越慢，带着一种心力交瘁的悲凉：“胳膊拧不过大腿啊，孩子。我们这些商人，说到底不过是无根的浮萍，在这乱世夹缝中求存罢了。什么商盟盟主？不过是个空架子，是官府和王爷眼中予取予求的肥羊！带领兄弟们拧成一股绳？谈何容易！人心不齐，势单力薄，稍有差池，便是灭顶之灾！为父能做的，不过是尽力周旋，明哲保身，在夹缝中给大伙儿、也给咱家，挣得一丝喘息之机罢了。”

他看向萧望屿，目光凝重得如同磐石：“如今，这副担子阴差阳错落在了你肩上。爹不求你能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求你牢牢记住八个字——夹缝求存，明哲保身！ 切莫意气用事，切莫受人蛊惑，做出那出格冒进、引火烧身之事！这盟主之位，你就当它是顶好看不好用的帽子，戴着便是，万不可真把它当成号令群雄的令箭！遇事多思量，多退让，保全自身，保全家族，才是根本！”

萧望屿听着父亲掏心窝子的肺腑之言，看着老人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忧虑和疲惫，心中五味杂陈。父亲的处世之道，他自幼耳濡目染，早已融入骨血。他站起身，走到父亲面前，深深一揖，声音清晰而坚定：

“爹，您放心。儿子都明白。这盟主之位，来得突然，儿子也知其中利害。为了咱萧家满门平安，为了爹娘能安享晚年，儿子绝不会被虚名冲昏头脑，更不会听信旁人煽动，做出任何越格冒险之事。儿子向您保证，定会谨记您的教诲，凡事掌握分寸，以保全为先。”

萧仁看着儿子年轻却异常沉稳的脸庞，听着他郑重的保证，眼中忧虑并未散去，反而更添了几分复杂。他知道儿子秉性纯良，心思缜密，但在这风高浪急的世道，在荆城这虎狼环伺的漩涡中心，仅仅“明哲保身”四字，又谈何容易？他张了张嘴，还想再叮嘱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更沉重的叹息，疲惫地挥了挥手：

“好…好孩子。你明白就好。夜深了，今日你也劳乏了，回去歇着吧。记住…平安是福。”

萧望屿告退出来，夜风骤然猛烈，带着一股湿冷的咸腥气，呼啸着卷过庭院，吹得廊下的风灯剧烈摇晃，光影乱舞。他疾步走回自己的院落，刚推开房门，一股强劲的风便裹挟着细碎的沙尘猛灌进来，桌上的书页哗啦啦作响。他连忙转身，费力地关上那扇被风吹得吱呀作响的沉重木窗，插好窗栓。

窗外，已是漆黑如墨。白日里还能窥见的天幕，此刻被翻滚的、厚重如铅的乌云彻底吞噬，不见一丝星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压迫着大地，唯有风声越来越凄厉，如同无数厉鬼在旷野中尖啸，又似巨兽濒死的哀嚎。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闷感，如同巨石压在胸口。

萧望屿站在窗前，望着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白日里码头的血腥、白乘风的惨状、厅堂上众人的绝望、父亲眼中深沉的忧虑……所有画面交织翻涌。一股巨大的迷茫和深沉的担忧，如同窗外的黑暗，将他紧紧包裹。

在这豺狼当道、步步紧逼的世道下，在这看不见前路的浓黑里，他们这些挣扎求存的小人物，究竟……还能挺多久？

轰隆——！

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如同巨神挥动的裂天之鞭，猛地撕裂了厚重的夜幕！瞬间将萧府、将庭院、将整个荆城港照得亮如白昼！惨白的光线下，远处海面上，无数停泊的船只如同脆弱的玩具，在狂暴的风浪中疯狂摇摆！

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仿佛要撕裂苍穹的炸雷，在头顶轰然炸响！整个大地都为之震颤！

这声巨雷，如同拉开了一场末日浩劫的序幕。

刹那间，积蓄了整晚的狂暴力量彻底爆发！天河仿佛被硬生生撕裂，倾盆暴雨以毁灭般的姿态轰然砸落！那不是雨，而是狂暴的瀑布！是九天之上砸下的亿万颗冰冷坚硬的弹丸！密集的雨点砸在屋顶、瓦檐、青石板上，发出震耳欲聋、连绵不绝的“噼啪”巨响，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毁灭性的白噪音狂潮！

狂风更是达到了骇人的地步！它不再是呜咽，而是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咆哮！百年老树被连根拔起，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断裂声，轰然砸塌了院墙！屋顶的瓦片被成片掀起，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抓起抛向空中，又在狂风中碎裂，化作致命的碎片暴雨！萧府坚固的房梁都在呻吟颤抖！

更恐怖的是海！借着那一道道撕裂夜幕的闪电，可以清晰地看到，荆城港外的海面上，数道连接着墨黑海面与翻滚乌云的巨大水柱，如同神话中肆虐的巨龙，正在狂暴地扭动、旋转、移动！那是摧毁一切的水龙卷！它们所过之处，停泊在港内的船只如同纸糊的玩具，瞬间被撕裂、卷上半空、再狠狠砸回沸腾的海面，化为无数碎片！岸边粗大的缆桩被硬生生拔起，沉重的石砌码头在龙吸水那毁天灭地的吸扯力下，大块大块地崩塌、沉没！

风飓！雨劫！龙吸水！

三股来自天地自然的狂暴力量，在这一夜，毫无怜悯地降临在荆城港，降临在整个南兴郡！

百年未遇的强风暴，如同神明的震怒，亦或是对这片被贪婪与暴政玷污之地的无情清洗，疯狂地肆虐着。

翌日，雨势稍歇。

曾经繁华的荆城港，已是一片末日景象。码头大半坍塌沉入浑浊的海水，无数船只的残骸如同巨兽的骨骸，杂乱地堆积在岸边、漂浮在水面，散发着浓重的死亡气息。海面上漂浮着破碎的货物、木桶、甚至……来不及逃脱的生命。

风暴的触角深入内陆。荆城城内，低洼处已成泽国，浑浊的泥水淹没了街道，冲垮了无数本就简陋的民居。随处可见倒塌的房屋，残垣断壁下隐约可见未能逃脱的罹难者。侥幸活下来的人们，浑身湿透，泥泞不堪，失魂落魄地站在齐腰深的水中，或抱着仅存的、湿透的包袱，茫然地望着被彻底摧毁的家园。哭声、呼喊亲人的哀嚎声、绝望的呻吟声，在湿漉漉的废墟上空交织回荡，比昨夜的狂风暴雨更令人心碎。

庄稼被连根拔起或彻底淹没在浑浊的泥浆之下，颗粒无收已成定局。无数人一夜之间失去了家园，失去了生计，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萧家凭借雄厚的家底和坚固的宅院，在这场天灾中受损相对轻微，宅邸主体依旧屹立。作为新晋的荆城海商盟盟主，萧望屿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天刚蒙蒙亮，他便强撑着疲惫与沉重的心情，带领商盟中一些骨干成员和家中仆役，投入了混乱的救灾之中。

他们在城中地势稍高的地方临时搭起简陋的窝棚，收容无家可归的灾民。萧望屿亲自指挥，将家中存粮拿出一部分，熬煮成稀粥，分发给饥肠辘辘的灾民。他卷起裤腿，踩着冰冷的泥水，与众人一起清理堵塞街道的杂物，搬开倒塌的房梁，试图寻找可能的生还者。泥浆溅满了他的衣衫和脸庞，他毫不在意，只是紧抿着唇，眼神中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重与坚韧。

就在这片混乱与哀伤之中，萧府西厢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一个纤细的身影扶着门框，缓缓走了出来。正是萧望屿从北通海域救回的那位落海女子。

经过数日的休养和昨夜那场惊天动地的风暴后，她脸上的病态苍白竟奇迹般地褪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大病初愈后略显虚弱、却异常清透的红润。那双曾被绝望和迷茫笼罩的眼睛，此刻也变得明亮了许多，虽然眼底深处依旧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茫然。

她穿着一身萧府丫鬟送来的干净素色衣裙，虽然略显宽大，却难掩其骨子里透出的那份天然韵致。她好奇又有些怯生生地打量着萧府庭院里忙碌的景象——仆人们正忙着清理被风吹折的花木，修补破损的窗棂，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淡淡的草药味。

一个端着热水盆的丫鬟看到她，惊喜地叫了一声：“呀！鱼姑娘！你能下床走动了？真是太好了！”

女子——被萧府众人唤作“鱼姑娘”的她，闻声看向丫鬟，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显得有些生涩。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化作无声的沉默，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鱼姑娘，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家住在哪里？”另一个路过的仆人关切地问道，这问题几乎成了府里每个人见到她必问的。

鱼姑娘秀气的眉头立刻痛苦地蹙起，眼中再次浮现出那种熟悉的、仿佛被浓雾笼罩的迷茫和挣扎。她用力地回想，可记忆深处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坚硬的壁垒，只要她试图触碰，剧烈的头痛便如同钢针般猛地刺入脑海！她痛苦地捂住额头，身体微微摇晃，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

“哎呀，快别想了！”先前那丫鬟见状，连忙放下水盆，上前扶住她，急切地劝道，“刘大夫说了，你脑中有淤血未散，强想过去的事情会头疼的！想不起来就别想了！”

鱼姑娘靠在丫鬟身上，急促地喘息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那剧烈的头痛让她心有余悸，不敢再尝试。她眼中充满了无助和一丝恐惧，仿佛一个被遗弃在陌生世界的孩子。

这时，萧望屿恰好带着一身泥水从外面回来，准备换身衣服再去忙。他看到了西厢暖阁门口这一幕。

他快步走过来，看着鱼姑娘苍白痛苦的脸和茫然无助的眼神，心中了然。他挥挥手让丫鬟先去忙，自己站在鱼姑娘面前，声音温和而平静，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姑娘，想不起过去，便不必强求。这世间事，有时忘却，未必是祸。”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这萧府，“你既从海中来，便如萍水相逢之鱼。若你愿意，可安心留在此处，萧府虽非豪奢之所，但一席容身之地，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尚能供你无虞。待你身体彻底康复，再做打算也不迟。”

鱼姑娘抬起头，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救了自己、如今又收留自己的年轻男子。他脸上沾着泥点，眼中布满血丝，显然疲惫不堪，但那双眸子却依旧清澈，目光温和而真诚，没有一丝杂念。在这片被风暴和绝望笼罩的天地里，这份善意如同寒夜中的一点微光，温暖得让她几乎落泪。

她努力地站直身体，对着萧望屿，深深地、无比郑重地福了一礼，声音因虚弱和激动而微微发颤：“公子救命之恩，收留之德，鱼……鱼儿无以为报。公子若不嫌弃鱼儿愚笨，鱼儿愿留在府中，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洒扫庭院，缝补浆洗，绝不敢白食府中米粮。”

萧望屿看着她眼中那份发自内心的感激和想要回报的急切，心中微动。他点了点头，温声道：“好。你身体初愈，不必操劳过甚，量力而行便是。先把身体养好，其他事，慢慢再说。”

鱼姑娘用力地点了点头，眼中第一次燃起了属于“现在”的、带着希望的光彩。

萧望屿转身走向自己房间，准备换下湿透的泥衣。身后，鱼姑娘看着他略显疲惫却依旧挺拔的背影，又望了望庭院里忙碌的仆人和远处隐约传来的灾民哀声，她抿了抿唇，没有立刻回房休息，而是默默地走到院中，拿起一把靠在墙角的扫帚，开始认真地清扫起昨夜风暴肆虐后留下的满地狼藉。

她扫得很慢，动作还有些生疏，但那份认真和想要融入的意愿，却无比清晰。湿冷的晨风中，她纤细的身影在满目疮痍的庭院里，如同一株在劫后废墟中悄然萌发的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