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两重天,醒来遇见贼。
稻草人骂骂咧咧着一拐杖扫了过来。拐杖慢慢腾腾的,易枝芽竟然没躲开。高手。“婆婆息怒。”他赶紧改口。
这下对了。稻草人马上又笑嘻嘻。这种笑会笑死人。易枝芽赶紧扭头避开。稻草人问:
“你小子怕羞?”
“嗯,世面见得少。”
“真怕羞的话,你就不会连裤衩都不穿了。”
老太婆就算是来打劫,肯定也不会抢裤衩。这是善心。易枝芽窘了,猴似的蹿上了楼。裤衩在,但人去楼空。他问:
“我家小姐姐出门了?”
一步半个脚印,稻草人慢慢腾腾地爬了上来。“人早就跑了,你都死了一个月了。”老太婆讲话拖拖拉拉,好像有人藏在她嗓子眼里拽着似的,一个字蹦跶半天才出口。
“这地儿能跑哪儿去?”易枝芽大为光火,“是您掳走的吧?”
“老子救了你小子的命,你小子反过来冤枉老子?”
“……您算哪门老子?”
“婆婆就不能是老子啊?”
“您自便。请问婆婆,小姐姐上哪儿去了?”易枝芽学乖了。
“你小子得先谢了老子的救命之恩才对。”
“谢婆婆救命之恩,若不嫌弃,今晚留下来吃烤鱼。”易枝芽此时体内尚有一股陌生的真气流动,因此他毫不怀疑。
“小子嘴巴挺甜。”
“小姐姐教的。”
“哼,花言巧语。”
“婆婆请坐。”易枝芽踢过一张石头凳子。
“你是杨不扬的后人?”稻草人却坐上了龙王玉。
“是。婆婆好内力,也好眼力。”
“你们家的武功有多厉害就有多奇怪,连我家的花稼之舞都镇不住,活该你小子受罪。”
“什么意思?”
“讲了你也不懂。记住,他日返回东土,你一定要找到上清张果或庐山李腾空,这二人或能解你顽疾,救你一命。”
“上清张果?庐山李腾空?”易枝芽嘟哝着,忽地话锋一转:“婆婆是说我不用去杀希女子了?”
“谁让你杀希女子了?”
“信不是您留下的?”
“是啊。”
“那不就对了?”
“时间一久,老子忘了不行吗?哦,谅你也没见过老糊涂。”
易枝芽目定口呆,不知该喜该忧。
“你小子是个奇才,老子给了你十八年,你却只用了个尾数。”
“婆婆何意?”
“修练《花稼之舞》十五年,剩下三年用来杀希女子。”
“您不是说不杀了吗?”
“你刚刚不提醒老子了吗?杀。”
易枝芽确实没见过老糊涂。但如果说稻草人就是个老糊涂,他也不知道人家到底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不过倒是挺好相处的,好相处就可以畅所欲言:“婆婆岁数这么大了,不怕等不到?”
“想过这问题。等不到就便宜你小子了呗。”稻草人果然好玩,一点都不忌讳诅咒。她哈哈大笑。大笑更吓人,红彤彤的大嘴巴里只剩下一颗牙齿,吊死鬼似的,摇摇晃晃。
“婆婆不能死,您要是死了,谁给我解药呢?”
“你觉得你中毒了吗?”
“不觉得。”
“这不就对了?”
“婆婆开玩笑?”
“为何不能开玩笑?谁规定写信不能开玩笑?”
“……那您现在拿什么威胁我去杀人?”
“不杀了。”
“又不杀了?”
“老子忽然想起来了,当时写完信我就改变主意了。”
“为什么不马上改正呢?”
“改?不麻烦吗?不费笔墨吗?现在说不一样吗?又不是情书。”
“……婆婆究竟作何打算?”
“将希女子活着带过来就行了。”
“要活的?那比死的还难,一杖捅死多省事儿?”易枝芽眼珠子一转,嘴皮一翘,“我不同意。”
“那你就永远见不到你的小姐姐了。”
“说来说去,小姐姐还是被您掳走了。”
“不是老子掳走的,不过老子大概晓得她在哪儿。”
“大概?”
“不不不是大概,老子表达有误。是确定,老子确定。”
易枝芽顺嘴就问:“在哪儿?”
“你小子真以为老子老糊涂啊?”
“问急了。”易枝芽挠了挠辫子,脏乎乎的,往裤衩擦了擦。
“慢慢问也问不出来。”
拿老妖精没辙。让妈祖来也不一定能行。“婆婆就是传说中的石头娘子?”易枝芽习惯性地又往墙角龟缩。
“石头娘子是老妖精,我是凡人沙草寒。”
没听说过,那就多打听打听。“您住哪儿?”易枝芽问。
“附近大大小小的岛屿都是我的家。”
“我都去过,还不如石头岛呢。”
“小子水性真好,你若自排第二,普天之下没人敢排前十。你要说你一口气能游回东土,老子都敢信。”
“我水性再好,还不是逃不过您的五指山?对了婆婆,您武功这么好,为何不自己去抓希女子呢?”
“我曾立下重誓,永不回东土。”
“是谁将您气成这样,要不要我顺道帮您抓过来?”
“你小子勾起老子的伤心往事了。”沙草寒抚着胸口,友情提示,“在老子翻脸之前,你赶紧找个开心的话题来聊聊。”
“《花稼之舞》是不是您偷的?”易枝芽挂念极了小荔枝,哪里去找开心的话题,小人书似乎还沾点边。
“丢啦?”沙草寒差点没起飞。
“丢啦。”
“你以为是老子偷的?”
“不不不,我就是随口一问。是我自己醉酒弄丢了。”
“万一不是呢?”
“这不明摆着的吗,哪来的万一?”
“你小子屁都不懂一个,再不出去历练历练就成化石了。也罢,此事往后再说。你今日即启程前往东土大唐,专心找希女子去。”
“十八年,不还早吗?”
“夜来睡得早,省油省灯草;活来干得早,田地不长草。”
“非得抓她不可吗,有什么事儿我帮您转达不行吗?”
“老子说我想她了,想见她一面再死,你信不?”
“信。”
“信个屁啊,不能乱信。老子今儿说的话,里头也有不少虚假成分,你小子分辨得出来吗?”
易枝芽摇了摇头。
“因此呢,你到了东土之后,更是要多长几个心眼,千万不能轻信、乱信他人。尤其是美人儿,像你小姐姐那样的。”
说到美人,易枝芽只见过杨柳依依一个,小荔枝是自己人不能算。所以他不以为然地说:“这我懂。我去过流求,一路上遇到了不少不可信的坏人……不过前前后后我也只被害了一次。”
“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就一次?怎么没一次性弄死你呢?”
“被活埋,差一点点就死了。”易枝芽实话实说,“对了,万一我被关在流求回不来,婆婆失望不?”
“当发现你失踪之后,老子是日日哭夜夜也哭,眼泪都哭干了。”沙草寒应该是因为脸皮太老的缘故,而未能呈现出相应表情来衬托夸张的语气,“幸好你回来了。这说明咱爷俩有着又长又深的不解之缘,大海似的。”
“如婆婆所言,既然又长又深的缘分解不开,那么就说明我永远都不会背叛婆婆。”易枝芽也忠厚老实地夸张了一把,“那您不妨将小姐姐的下落告诉我,我带她一起去抓人。我俩配合,文韬武略,成算更大。”
“又来?不经世事、一无所知的臭小子,空有一身武功,满心里却只装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女人,日后如何成就大事?”
“婆婆说跑题了。”在易枝芽看来,沙草寒就是不遂他的意,避实就虚。他悻悻然地说:“行,我这就走,一个人走。”
“你小子什么态度,不情愿啦?”沙草寒性子也上来了,愤愤然地说,“你小子终有一天会发现,老子是在保护你、成全你。”
人家有尚方宝剑,没办法,不能惹人家着急上火,全听您的。“情愿,十分情愿。”易枝芽咧嘴一笑。
“小子乖。”沙草寒的天也马上转晴。
日高三丈。天气晴朗。
这一去,也不知何日回归,烤鱼是一定要吃的。
鱼塘里的鱼满满当当的,肯定是小荔枝临走前储备的。时隔一月有余,易枝芽再一次呼吸到了新鲜空气,只是一坐到烤架边,就更加想念小荔枝了,想到心慌慌,鱼乱跑。沙草寒问:
“正常衣物有吗?”
“没有。”百宝箱里其实有,虽然不合身。
“这有。”沙草寒扔下一个行囊,再扔下一个钱袋:“这个不能丢,跟你命同等重要,花每一个铜板都要精打细算。”
“餐风露宿呗。”
“这不是在担心你吗,毕竟人生头次出门。打起精神,这是你人生的重要一步,你不能一辈子困在这里。”沙草寒操起拐杖,作势要打:“如果没有老子,你飞得出这片海吗?老子是你的命中贵人。”
“上哪儿找人去?”易枝芽依旧委靡不振。
“打听,打听会吗?”
“应该会。”
“那就打听,沿路打听‘长安龟峰鉴剑’。找不着就去荥阳三秦观。再找不着,那就剩下远北东胡了。”
“再找不着呢?”
“不可能,她是个大美人,是头猪都认识。好找。”
“硬绑回来啊?”
“飞虹杖能吸住她,牵回来就行了。”
“话可是您自己说的,到时吸不回来,婆婆可别怪我。”
“决不怪你。”
“还有一种可能,假设真的找不着呢?”
“回石头岛。老子给你讲故事,花稼之舞的故事。”沙草寒讲话的声调逐渐上扬,“其实也不是什么好故事,老子只是心存侥幸——万一故事打动你了呢?若然如此,你就会义无反顾地扛起重振崆峒的重任。毕竟这天下,崆峒的至尊信物都在你手上了。老子此言一出,你心中必有诸多疑团,但不用着急明白,因为路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走一步自会明白一步。”
“婆婆抬举我了,我没什么想法。”
“你小子还是一心只想着那个小妮子?”
话不投机半句多。易枝芽又随便扔了句:“婆婆久居荒岛,何以对外面世界尚有所知?”
“老子是不出门,但不等于没人会上门来找老子。”
“就说婆婆是石头娘子,有人上香。”
“是,石头岛就是老子的仙境。你回到人世间后,且将这仙境的一切放在心里。切记,言出如箭,不可乱发。”沙草寒谆谆告诫,“若非万不得已,也不要轻易亮出飞虹杖与花稼之舞。”
“记住了。”
鱼烤好了,却吃不下。沙草寒吃。老人家难免啰嗦,边吃边交代,连八十多年前长安城的她亲自蹲过的公共厕所在哪都交代了。没牙齿,话又多,一顿饭能讲一部世界史。
易枝芽回到石头坟,按照小荔枝的习惯,细致地布置了一遍。风动石留下一条缝。最后揣上小红和小明。
海边。两片轻舟。沙草寒佝偻着身子,拐杖往船上一拄,轻舟便向前驰去。“就此别过。”她喊,“小子尽管一路西行。”
“婆婆,‘长叹山’有何含义?”易枝芽也喊。没有回音。往后再问。他跳上轻舟,飞虹杖一拄,舟原地不动。
“借海浮力,以力驭力。”耳边又传来了沙草寒的声音。
易枝芽立即领会,几次演练,便已驾轻就熟。
起飞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