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烬雨涤尘,蛛丝马迹现端倪
紫宸殿偏殿,灯火通明,将窗纸染成一片暖黄,却驱不散三人从外面带来的那股阴冷肃杀之气。
萧烬已换回常服,卸去了伪装,但那双眼眸中的冷冽,比在哑市中时更甚。她端坐于书案之后,面前堆放着从那处隐秘据点搜刮来的所有账册、信件。
凌澈与谢孤舟分立两侧,一个面色沉凝,似在反复推敲方才惊险一幕的每一个细节;一个依旧沉默如磐石,只是按剑而立,警惕着殿外风吹草动,仿佛那银面之人会从阴影中再度扑出。
“开始吧。”萧烬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没有多余废话。她率先拿起一册账簿,指尖拂过粗糙的纸面,目光如扫描般迅速掠过其上密密麻麻的数字与代号。
凌澈收敛心神,也拿起另一本。谢孤舟虽不擅此道,却也主动承担起整理散落信件的任务,将其按日期或模糊的标记初步归类。
殿内一时间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时间在沉寂而紧张的氛围中悄然流逝。
这些账册记载之隐晦,远超寻常。大量使用代号、暗语,交易物品用“石”、“担”、“箱”等模糊单位,交易对象则是什么“木先生”、“金掌柜”、“北地客”,看得人云里雾里。
信件更是如此,多半是密码写就,或是一些看似寻常的家书问候,但字里行间透着诡异,需以特定方式解读方能明白真意。
这无疑是一项极其枯燥且耗费心力的工程。
萧烬的眉头越蹙越紧。她精通医道,对数字和细节本就敏感,但这些加密手段颇为高明,一时难以找到突破口。她端起手边的参茶抿了一口,借此按压一下微微刺痛的太阳穴。
就在她放下茶盏,目光无意间扫过凌澈那边时,动作微微一顿。
只见凌澈翻阅账册的速度,起初与她相仿,但渐渐地,他的速度明显快了起来。他的目光不再是无序地扫描,而是带着一种明确的指向性,手指有时会在某个特定的代号或数字组合上短暂停留,指尖无意识地在桌上轻轻敲击着某种节拍,眼神专注而锐利,仿佛正在解一道极为复杂的数学难题,并且已然找到了关键的解题思路。
这种情态,绝非一个仅仅“有些才学”的隐世弟子所能拥有。那是一种长期处理、分析大量机密情报所训练出的本能和熟练度。
萧烬的心缓缓沉了下去。先前在哑市,他轻车熟路的引领、与那摊主对答如流的黑话、以及面对银面时瞬间迸发出的那种与平日温文尔雅截然不同的冷冽气场……诸多线索在她脑中飞速串联。
她几乎可以肯定,凌澈,就是听雨楼那位神秘的楼主。
这个认知让她心底泛起一丝极复杂的情绪。有被隐瞒的微恼,有对其实力与身份的重新评估,但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冷静,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他如此费心潜伏,甚至对姐姐流露出那般情意,其真正目的,究竟为何?
凌澈全然不知身份已在萧烬面前几近透明。他完全沉浸在了破解谜题的思维风暴里。听雨楼本身就有庞大的密码破译体系,他对各种黑话、暗号、密码的规律有着极深的研究。这些账册和信件所用的加密方式,虽与听雨楼体系不同,但万变不离其宗,在尝试了几种常见的密码逻辑后,他渐渐摸到了一点门道。
“殿下,”忽然,凌澈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发现关键的光芒,“您看这里。”他拿起一本账册,快步走到萧烬案前,指着其中一行记录,“‘霜降日,送寒铁三百斤与木先生,收东海珠十斛’。”
萧烬看向他指的地方,不明所以。
“表面看,这是一笔武器交易。但‘寒铁’价格远高于东海珠,这个交易量,东海珠的价值不足以抵偿,除非‘东海珠’另有所指。”凌澈语速加快,“再看时间,‘霜降日’。还有这个,‘木先生’。”
他又迅速翻找,找出几封密码信,手指点着几处被破译出的片段:“这几处都提到了‘北风’、‘草木’、‘霜降’。我将它们与账册日期对应,发现凡是有‘木先生’或‘北风’相关的交易,都发生在节气日前后,且交易物品的价值标注与实际严重不符。”
他拿起一支笔,迅速在空白纸上写下几组对应的代号和数字:“假设‘东海珠’代指黄金,‘寒铁’代指制式兵器……那么‘木先生’很可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代号,代表北方……狄族!”
萧烬眸光骤然一凝!
凌澈越说越顺畅,思维清晰无比:“还有这些信件,虽然用了不同密码,但核心指向一件事:大规模、长期地向北方输送违禁物资!兵器、铠甲、药材、甚至可能是……军粮!这个‘云水涧’,根本不是一个简单的江湖势力,它是在窃国!在资敌!”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重,带着难以压抑的惊怒。
若他所推测为真,那云水涧所犯之罪,罄竹难书!这已远超江湖仇杀或朝堂倾轧,这是通敌叛国!
萧烬猛地站起身,接过凌澈手中的纸页,快速扫过那些推导出的结论和对应证据。她的脸色一点点冷下去,眼底结起寒冰。
她之前虽有猜测,但远不及凌澈此刻推导出的结论来得具体和震撼!这条隐藏在黑暗中的蛀虫,竟已壮大到如此地步,悄无声息地啃噬着南晏的根基!
“好一个云水涧!好一个‘木先生’!”萧烬的声音冷得掉冰渣,“难怪银面亲自现身哑市寻找某物,他们必定是某项关键交易凭证或记录落在了我们手中,怕被顺藤摸瓜!”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些账册信件上,此刻再看,感觉已截然不同。这不再是普通的罪证,而是关系到北境安危、国家存亡的关键!
“谢孤舟。”萧烬蓦然转头。
一直沉默的护卫立刻抱拳:“在。”
“你立刻持我令牌,秘密调一队绝对可靠的凤羽卫过来,将偏殿外围给我守死了,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进来!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包括宫内其他侍卫!”萧烬下令,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凤羽卫是直属皇帝的精锐,亦有部分听从萧烬调遣,是其心腹力量。
“是!”谢孤舟领命,身影一闪,已消失在殿外夜色中。
殿内只剩下萧烬与凌澈二人。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微妙和凝滞。
灯火跳跃,映照着萧烬明明灭灭的脸庞,她抬眸,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凌澈身上,不再有丝毫掩饰其中的探究和冷然。
“凌公子,”她缓缓开口,每个字都清晰无比,“你对这些暗语密码、江湖门道,似乎精通得超乎想象。方才在哑市,亦是如此熟门熟路。不知尊师究竟属于何等‘隐世传承’,竟能教出这般……无所不能的弟子?”
凌澈的心猛地一沉。
该来的,终究来了。
他迎上萧烬的目光,那目光太过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人心最深处。他知道,再完美的谎言在此刻都已苍白无力。萧烬不是萧灼,她拥有着远超常人的智慧和洞察力,在她面前继续隐瞒,不仅是徒劳,更可能彻底失去她的信任,甚至影响后续的合作。
而云水涧之事,关乎重大,绝非一人一力能解决。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惯有的温和笑容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和平静。他后退一步,整理了一下衣袍,然后对着萧烬,缓缓地、极其郑重地行了一个特殊的礼节——那并非寻常书生礼,也非官场礼节,而是江湖中极具分量、代表一方势力首领的平辈相见之礼。
“二殿下明察秋毫,在下……确有所瞒。”凌澈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坦诚的重量,“并非存心欺瞒殿下与长公主,实乃身份特殊,牵涉甚广,不得已而为之。”
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地看着萧烬惊疑不定的双眸,一字一句道:
“在下凌澈,亦是江湖人口中,执掌天下情报枢纽的——听雨楼楼主。”
尽管心中已有猜测,但亲耳听到这个答案从对方口中说出,萧烬的心脏还是难以抑制地剧烈跳动了一下。殿内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她看着他,眼前这个青年,既是才华横溢、让她心生欣赏的“隐世弟子”,又是神秘莫测、权势滔天的听雨楼之主。两个截然不同的身份在他身上重叠,带来强烈的冲击感。
无数念头在萧烬脑中飞转:他为何受伤?为何恰好被自己所救?为何要化名接近?他对姐姐的关切,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听雨楼在这整件事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她的目光愈发深邃难测。
凌澈既然选择坦诚,便不再犹豫,继续道:“此前身受重伤,乃是因为听雨楼探查云水涧隐秘,遭其高手围杀所致。幸得殿下相救,方能捡回一命。化名接近,一是因伤重需隐匿行踪,二是想借此身份,从另一角度探查云水涧与朝堂的牵连。绝无对皇室不轨之心,此事,听雨楼可全力协助殿下,彻查此叛国逆案!”
他将自己的目的和盘托出,姿态放得极低,语气诚恳。他知道,此刻取得萧烬的信任至关重要。
萧烬沉默了许久许久。
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从凌澈脸上移开,落在那些账册上,又缓缓扫过这间偏殿,仿佛在权衡利弊,评估风险。
终于,她重新看向凌澈,眼中的冰霜稍稍褪去,但警惕仍在:“听雨楼楼主……好,很好。本宫姑且信你此次坦诚。但凌楼主,你需记住,若让本宫发现你今日之言有半句虚假,或听雨楼在此事中有任何不轨之举……”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其中蕴含的冷意和决绝,让凌澈丝毫不怀疑那后果。
“凌某以性命及听雨楼百年声誉担保。”凌澈郑重承诺。
“最好如此。”萧烬淡淡应了一句,算是暂时接受了这个合作联盟。她迅速将话题拉回正事,“既然你是听雨楼之主,那分析这些证据应更为得力。除了资敌,还可能有什么?”
身份挑明,两人之间的隔阂似乎消融了些许,至少沟通起来更为直接高效。
凌澈精神一振,立刻道:“正如殿下所忧,银面寻找之物,极可能是能直接指向朝中某位甚至多位重臣与云水涧、北狄勾结的铁证!或许是一份名单,或许是一些密信原件!”
他眼神锐利起来:“而且,殿下,您不觉得奇怪吗?京畿卫戍为何会那般‘及时’地出现在哑市?他们得到的命令,是查案,还是……灭口?或者,驱散?”
萧烬瞳孔一缩:“你是说,卫戍军中,甚至下令之人……”
“未必是主谋,但极有可能已被渗透。”凌澈语气沉重,“云水涧的触角,恐怕比我们想象的更深、更广。今日银面认出殿下,虽暂时被官府打断,但其必然已起疑心。我们的动作必须要快,在他们反应过来,销毁所有证据、切断所有线索之前,找到最致命的那一环!”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谢孤舟平稳的声音:“殿下,凤羽卫已到位。”
“进来。”
谢孤舟推门而入,身后并未跟着他人,显然已安排妥当。
萧烬看向他二人,眼神已然变得无比坚定和冷静,属于皇位继承人的决断力在这一刻彰显无遗。
“凌楼主,继续破解密码,我要知道尽可能多的细节和名单。”
“谢孤舟,你亲自带一队绝对心腹,秘密核查账册中提到的几个仓库和交接地点,但切记,只可远观,不可打草惊蛇。”
“我会立刻整理现有线索,天明之后,面呈母皇。”
她顿了顿,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锋芒。
“这场风雨,既然已经来了,那便看看,最终是谁,涤尽这京华尘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