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中央堆起的柴火垛越来越高,粗的细的,横七竖八,像一座座杂乱冰冷的坟包。
方优灵麻木地重复着动作:弯腰,捡起散落的枯枝,塞进怀里那个仿佛永远填不满的破麻袋。肩膀被粗糙的麻袋边缘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混着枯枝尖刺划出的细小伤口渗出的血珠,被寒风一吹,又冷又麻。她不敢停,顾笙那双带着催促和烦躁的眼睛像鞭子一样抽在背上。
“够了够了!堆那边去!” 顾笙终于喊停,指着营地边缘一个刚堆起的小柴垛。她自己也扛着半袋枯枝,亮红色的冲锋衣被蹭上了不少泥污,马尾辫也有些松散,脸上带着体力消耗后的红晕和不耐烦。“动作快点!天快黑了!”
方优灵如蒙大赦,赶紧把怀里沉重的枯枝一股脑倒进麻袋,用尽力气拖着那鼓鼓囊囊的袋子,踉踉跄跄地往指定的柴垛挪。每一步都深一脚浅一脚,冻硬的土坷垃硌着鞋底。她把麻袋拖到柴垛边,用力推上去。枯枝哗啦一声滑落,堆在杂乱的原木旁边。
她扶着酸痛的腰,大口喘着气,冰冷的空气像刀子刮进肺里。抬眼望去,营地里一片混乱后的狼藉。各组的人都在忙着堆柴火,吆喝声,抱怨声,木柴碰撞的闷响,混成一片嗡嗡的背景噪音。工作人员拿着喇叭穿梭其间,检查着数量,时不时吼两声:“E组!还差三捆细的!”“C组!堆整齐点!别塌了!”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飘向星尘乐队帐篷的方向。
那顶孤零零的深绿色帐篷,门帘紧闭,像一只沉默的蚌壳,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和窥探。帐篷门口那片被踩踏得一片狼藉的空地,此刻空无一人。只有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掠过,发出空洞的呜咽。施缪情被抬走时留下的混乱痕迹还在,散落的杂物,被踩倒的枯草,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的惊心动魄。而秦筝……那个踉跄着拖着斧头、额角渗血、最后投来那炼狱般一瞥的背影……她回到帐篷里了?现在怎么样了?
方优灵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沉甸甸的。那一眼的黑暗和死寂,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
“D组的!过来!” 顾笙的破锣嗓子又在不远处响起,带着点完成任务的轻松和新的不耐烦,“领晚饭了!再磨蹭汤都凉了!”
方优灵回过神,拖着疲惫的身体跟过去。分发食物的棚屋前排起了小队。每人依旧是一碗颜色浑浊、漂浮着几片蔫黄菜叶的汤粥,一个冷硬的馒头。空气里飘荡着淀粉和廉价油脂混合的味道,在寒风中显得更加寡淡和倒胃口。
轮到方优灵时,她默默接过塑料碗和馒头。碗壁只有一点微温,里面的汤粥摸着像温吞水。她端着碗,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
她看到了余临秋。他排在C组的队伍里,高大的身影在人群中显得有些沉默。他端着碗,没有立刻走开,而是微微侧头,目光投向星尘帐篷的方向,眉头紧锁,眼底是化不开的沉重和忧虑。寥乐安垂头丧气地跟在他身后,捧着碗,食不知味的样子。
她也看到了晨音乐队。赖馨得端着碗,懒洋洋地靠在一个物资箱旁,小口啜着温吞的汤,雾紫色的头发在昏暗的天光下显得有些黯淡。她的目光没什么焦点地扫视着营地,嘴角噙着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下午林子里那惊险的一幕和施缪情的退赛,都只是乏味戏剧中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高询端着碗,平板电脑还夹在腋下,低头快速划动着屏幕。卢绘和苏洛站在一起,沉默地吃着东西。苏洛依旧是那副抱臂的姿态,只是暂时腾出一只手端着碗,小口地喝着汤,动作冰冷而精准,眼神放空,像一尊没有情绪的冰雕。宁有缘缩在她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啃着冷硬的馒头,头埋得很低,像只受惊后还没缓过神来的兔子。
方优灵端着碗,默默地走回D组临时划定的区域。顾笙已经找了块稍微平整点的石头坐下,捧着碗,一边吹着热气(尽管那汤根本没多少热气),一边大口喝着,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还含糊不清地抱怨:“什么玩意儿!跟刷锅水似的!连点油星都看不见!”
高瘦吉他手老高和矮壮效果器男大壮也端着碗蹲在旁边,沉默地吃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苏洛无声地走过来,没有坐下,只是端着碗站在一旁。她喝汤的动作很慢,小口,几乎没有声音。眼神依旧是放空的,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了这冰冷的营地。
方优灵找了个远离他们的角落,背靠着一截冰冷的枯木桩坐下。她把碗放在膝盖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裤子传来。馒头像块冰凉的石头,她撕下一小块,放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寡淡的淀粉味在口腔里蔓延开,混着冷空气,让她胃里一阵翻搅。她强迫自己咽下去,又撕了一小块。
冷。刺骨的寒意从身下的冻土渗透上来,从四面八方包裹着她。她裹紧了冲锋衣,把脸埋进衣领里,只露出小半张脸。远处,星尘那顶紧闭的帐篷,像一个沉默的黑色问号,悬在昏暗的天幕下。
帐篷里。
没有光。只有一片浓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浑浊的汤粥和冷硬的馒头被随意地搁在角落的防潮垫上,早已凉透。
秦筝没有躺下。她就靠坐在冰冷的帐篷布上,身体微微佝偻着。深色风衣敞开着,露出里面被冷汗浸湿、紧紧贴在皮肤上的深色T恤。一只手死死地、痉挛般地抵在左侧肋骨下方,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变形,手背上青筋暴凸,像盘踞的毒蛇。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身下的防潮垫,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黑暗中,只有她粗重压抑的喘息声。每一次吸气都异常短促、艰难,仿佛胸腔被无形的巨石死死压住,每一次呼气都带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破碎的杂音。冷汗像开了闸的水,不停地从额角、鬓边滚落,顺着紧绷的下颌线往下淌,砸在冰冷的衣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额角被树干磨破的伤口在黑暗里隐隐作痛,像有细小的针在不停地扎刺。
剧痛像无数把烧红的钝刀,在她腹腔深处反复地、缓慢地搅动、切割。那痛楚并非尖锐的爆发,而是持续的、深沉的、仿佛要将内脏都碾碎的折磨。每一次细微的移动,每一次稍重的呼吸,都像在引爆埋藏在深处的炸药,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痉挛和眩晕。
她死死咬着下唇,牙齿深深陷进柔软的皮肉里,尝到了浓郁的铁锈味。血腥味在冰冷黑暗的帐篷里弥漫开,混合着她身上浓重的汗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属于绝望的冰冷气息。
外面营地的喧嚣被厚重的帐篷布料隔绝,只剩下模糊的嗡嗡声,像隔着一个世界。只有寒风吹过篷布时发出的、持续不断的呜咽声,清晰地钻进耳朵里,像无数冤魂在旷野上哭嚎。
那呜咽声,和她自己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喘息交织在一起,成了这黑暗囚笼里唯一的、绝望的背景音。
她猛地抬起那只抵在肋下的手,不是因为痛苦减轻,而是痉挛到无法控制。手指在黑暗中神经质地、剧烈地颤抖着,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她试图重新按下去,试图用自毁般的力道去压制那疯狂的撕扯,但手臂的肌肉因为脱力和剧痛而不断抽搐,根本无法精准控制。
“呃……” 一声压抑不住的、极其短促的痛哼从紧咬的、带着血痕的唇间逸出。她猛地将颤抖的手攥成拳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在自己大腿外侧!
咚!
沉闷的撞击声在狭小的帐篷里回荡!
剧痛从被击打的位置炸开,瞬间盖过了腹腔深处的撕扯!这自毁般的痛楚带来一刹那的、虚假的清明。她急促地喘息着,身体因为这一拳的力道而微微晃动,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粗糙的帐篷布上。
黑暗中,她的眼睛睁着,瞳孔却没有任何焦距,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能将所有光线都吞噬的黑暗。那黑暗里翻涌的不是暴戾,不是杀意,而是一种纯粹的、冰冷的、足以将灵魂都冻结的……虚无。
外面,方优灵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冰冷的馒头,胃里沉甸甸的,像塞满了冰冷的石头。她端起那碗早已凉透的汤粥,小口啜着。
她抬起眼,再次望向星尘那顶紧闭的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