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优灵的鞋底碾过枯枝，那声脆响像碾断谁的骨头。她跟着顾笙那团扎眼的红色往林子深处走，烂泥裹着腐叶粘在鞋帮上。顾笙走得飞快，嘴里喷着白气骂骂咧咧，弯腰薅起带泥的细枝就往麻袋里塞。方优灵胡乱抓了一把，冰凉湿滑的触感让她手指蜷缩。她忍不住扭头，视线穿过晃动的树干缝隙。营地里，余临秋宽厚的背脊挡住了施缪情大半身体，只看见寥乐安抖成筛子的手在地上疯扒拉，哭腔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看什么看！干活！”顾笙的吼声炸在耳边。方优灵猛地低头，指甲掐进掌心。她胡乱又抓起几根湿漉漉的枝条塞进袋子。再抬头时，心脏一抽。余临秋好像把施缪情半抱起来了，寥乐安手里捏着个小瓶子，抖得药片差点洒出来。施缪情那破风箱似的抽气声，好像停了？还是更弱了？听不清。
“苏洛！”顾笙突然拔高的尖叫刺破林间的沉闷。方优灵顺着她喷火的目光看过去。苏洛不知何时脱离了她们，一个人杵在十几步开外，紧挨着A组活动区域的边缘。她根本没弯腰，抱着胳膊像截冻透的铁轨。冲锋衣领子拉到鼻尖，露出的那点下巴绷得死紧。她的头微微侧着，视线穿过几丛光秃的灌木，钉子一样钉在A组方向。
那边，赖馨得还歪在那根剥了皮的枯树干上，雾紫色的头发被风吹乱，粘在脸颊。她没看地上打滚的施缪情，没看营地的乱象。她的目光，像淬了毒的蛛丝，牢牢缠在一个人身上。
秦筝动了。
深色风衣的下摆被山风掀起一角，又落下。她没理会身后那道黏腻的视线，也没看B组那片绝望的漩涡。她只是转过身，迈开腿。脚步踏在厚厚的枯叶层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碎裂声。一步，一步。方向笔直，朝着施缪情蜷缩的地方走去。
背脊挺得像标枪。山风卷起她散落的发丝，抽打着她毫无血色的侧脸。插在口袋里的那只手，顶得布料鼓起几个僵硬的疙瘩。
赖馨得嘴角那点若有若无的弧度扯开了，露出点森白的牙。她抱着手臂，身体微微前倾，像看斗兽场里终于亮出獠牙的困兽。
秦筝离那片混乱越来越近。余临秋正捏开施缪情的嘴往里塞药片，寥乐安死死按着她抠在胸口的手，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没人分神看秦筝，或者看见了也顾不上。
三步。两步。
秦筝的靴子停在施缪情摊开的黑色羽绒服边缘。枯草和泥浆沾在湿冷的衣料上。她垂着眼，目光落在施缪情那张因剧痛扭曲、布满冷汗和泥痕的脸上。那双眼睛像两口枯井，一丝波纹也无。
施缪情涣散的眼珠似乎捕捉到上方的阴影，喉咙里挤出半声微弱的气音，身体猛地一抽。
秦筝插在口袋里的右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动作带着一种凝滞的僵硬感。
那只手悬停在施缪情痛苦蜷缩的身体上方几寸。蜷曲的指尖微微悬垂着，像是被下方濒死挣扎的气息托住了，又像一个凝固在半空、不知指向何处的问号。
赖馨得倚着树干，歪着头，眼底烧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兴奋。
方优灵的麻袋口被枯枝戳着，没塞进去。她忘了动作，眼珠死死粘在秦筝那只悬空的手上。林子里风刮过枯枝，呜咽声钻进耳朵眼。顾笙还在旁边骂骂咧咧地薅树枝，碎叶子和泥点溅到方优灵裤脚。
秦筝的手悬在那儿。离施缪情抽搐的身体只隔着一层冰冷的空气。施缪情喉咙里那点微弱的气音断了，只剩身体无意识的抽动。余临秋的手还卡在她下巴上，药片黏在指头。他猛地抬头看秦筝，脖子上的筋都绷起来。寥乐安的啜泣卡在喉咙里，张着嘴，像离水的鱼。
那只悬着的手，蜷曲的指关节绷得死白。它没落下去，也没收回来。就那么僵持着，像被冻住的冰棱子。
赖馨得嘴角那点笑拉得更开了，无声无息。她抱着胳膊，身体又往前倾了一点点，等着看冰棱子是砸下去，还是自己碎掉。
秦筝垂着的眼睫，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视线从施缪情痛苦的脸上移开，落到那只死死抠着胸口下方的手上。施缪情的手指痉挛着，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和草屑，指关节扭曲得不像样。那里，是肋骨的走向，是刚动过手术的地方。
时间像胶水一样黏稠。营地里静得能听见枯叶在风里打旋儿的声音。
那只悬停的手，终于动了。
不是落下。是极其缓慢地，往回抽。指关节一点一点松开那股僵死的力道，青白色褪下去一点。手臂带着一种怪异的凝滞感，一寸寸缩回，重新插进深色风衣的口袋里。布料被顶起熟悉的、紧绷的弧度。
她没再看地上的人。脚尖一转，深色的靴子碾过沾着泥浆的枯草。一步，两步。背脊依旧挺得像钢板，朝着远离B组的方向走回去。脚步踩在落叶上，碎裂声闷闷的。
赖馨得鼻腔里轻轻哼出一声。很轻，像叹息，又像嗤笑。她看着秦筝那个冷硬的背影，看着那背影重新走回A组那片压抑的角落，重新变成一根插在枯树旁的、沉默的标枪。赖馨得抬手，慢悠悠地把一缕吹到唇边的雾紫色头发别到耳后，指尖在冰凉的耳廓上停留了一瞬，目光掠过秦筝重新插回口袋的手，那地方布料绷得快要裂开。
“操！”顾笙的咒骂炸雷一样劈开凝滞。方优灵猛地一抖，手里抓着的几根细枝掉在地上。“磨洋工呢？天黑前这点活儿都干不完！苏洛！还有你！发什么呆！”顾笙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方优灵脸上，她指着苏洛的方向，又狠狠戳向方优灵，“麻袋！装！快点！”
方优灵手忙脚乱地弯腰去捡掉落的树枝，手指冻得有点僵。她飞快地又瞟了一眼营地中心。余临秋好像终于把药片塞进了施缪情嘴里，寥乐安手忙脚乱拧开一个水壶。施缪情瘫在余临秋臂弯里，身体还在小幅度地抖，但那种濒死的破风箱声好像没了。
“看！再看眼珠子给你抠出来！”顾笙的吼声就在耳边。方优灵赶紧低头，把枯枝胡乱塞进麻袋，指甲缝里塞满了湿冷的泥。她感觉到一道视线，冰冷冷的。抬眼看去，苏洛不知什么时候转过了身，正朝着她们这边。冲锋衣领子依旧拉得高，只露出的那点眼睛，像两口深井，没什么情绪地扫过方优灵慌乱的动作，又落到顾笙那张喷火的脸上一瞬，最后移开，投向更远处光秃秃的山梁。她脚下没动，根本没去捡树枝的意思。
顾笙被她这无声的漠视气得脸都涨红了，正要再吼，营地另一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夹杂着几声惊慌的叫喊。方优灵的心又提了起来，循声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