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馨得那声嗤笑卡在半道，视线在陆晚柠颤抖的指尖和骤然亮起的眼睛上停了一瞬。她抱着胳膊的手松了点劲，目光又落回秦筝那张毫无波澜的脸上。那片深潭似的漠然似乎让她觉得无趣，嘴角那点惯常的、带着毒汁的笑意淡了下去。她没再看陆晚柠，也没再对秦筝说什么刻薄话。
病房里只剩下陆晚屏住呼吸、专注盯着自己指尖的细微声响，还有窗外风摇光秃枝桠的沙沙声。
赖馨得肩膀几不可查地塌了一下，极轻地吁出一口气。那叹息短促得几乎听不见，混在窗外的风声里。她转身，没再看任何人，径直走到靠墙的小桌边。桌上放着那个陆晚柠正努力触碰的玻璃水杯，旁边空着。她动作随意地，从自己宽大的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小包东西。塑料包装，印着醒目的橙色和卡通奶酪图案。
是芝士棒。独立包装的膨化小零食。
她随手把那包芝士棒扔在空着的桌面上，塑料包装在光滑桌面滑了一小段，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正好停在离水杯不远的地方。做完这个，她双手插回外套口袋，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口，拉开门，闪身出去。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走廊的光线。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消毒水的气味似乎更浓了些。
秦筝的目光，从赖馨得消失的门板，缓缓移向小桌。那包橙黄色的芝士棒静静躺在惨白的桌面上，塑料包装反着点冷光。很扎眼。她看着那包装上咧着嘴笑的卡通奶酪，看了很久。腹腔深处那片顽固的钝痛似乎又清晰了一点，牵扯着某种沉在记忆深处的、带着廉价香精味的碎片。她放在被子下的左手，无意识地挪动了一下，隔着薄薄的病号服布料，指尖触碰到腰腹间那道熟悉的、长长的、带着增生凸起的疤痕边缘。很轻地，按了一下。
窗边传来压抑的抽气声，带着剧烈的颤抖。
陆晚柠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那只终于触碰到冰凉玻璃杯壁的右手食指指尖。那一点点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微弱的神经，像一道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电流，瞬间窜过她整个僵死的右臂，直冲大脑！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窗边椅子上一直安静守着的陈默。陈默也正看着她，镜片后的眼睛因为过度专注而微微睁大，屏住了呼吸。
陆晚柠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苍白的脸上瞬间涌上一种近乎狂热的红晕。巨大的震颤让她整个身体都跟着小幅度地抖动起来，那只碰到杯壁的手指像被烫到一样猛地蜷缩，又颤巍巍地、带着一种无法置信的虔诚，再次尝试着伸出去，小心翼翼地贴上那光滑的平面。
这一次，停留的时间更长了一点。
她的视线从自己颤抖的手指猛地抬起，牢牢钉在陈默脸上。那双总是带着点疏离和疲惫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盈满了水光，像蕴藏了太久终于决堤的湖泊。她张着嘴，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滚动着不成调的哽咽，终于，那点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声音冲破了阻滞，带着巨大的震颤和狂喜，猛地撞进死寂的病房：
“陈默……我碰到了！真的……碰到了！”
出租屋客厅灯泡蒙着层油灰，光线昏黄。折叠桌支在屋子中央，电磁炉上红汤白汤咕嘟冒泡，热气混着牛油和菌菇的味儿直往人脸上扑。慕梦缩在塑料凳上，手指头绞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边缝，声音细得像蚊子哼：“我……我在沪指市帮厨那会儿，偷学了点新锅底料……想着大家聚聚，就……”她飞快地抬眼扫了一圈围坐的人，又赶紧垂下，“一起吃火锅吧？”
桌对面，秦筝靠在硬邦邦的折叠椅背里，深色毛衣衬得脸更白。她没看那翻滚的红油，目光落在慕梦紧张绞动的手指上，嘴角很淡地扯了一下，没什么温度。“行。”她声音有点哑，像砂纸磨过，“之前就说吃，拖到现在。”左手隔着毛衣，无意识地按了按左腹下方，那里粘连的隐痛在暖气里也没消停。
陈默推了下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秦筝按着腹部的左手，又掠过电磁炉上那锅翻滚得格外嚣张的红油辣汤，没说话。他起身，拎起旁边椅子上的黑色双肩包，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牛皮纸包。纸包打开，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几盒雪花肥牛和手打虾滑，还冒着刚从便利店冰柜里带出来的凉气。“加菜。”他把东西放到桌角空处，动作利落。
陆晚柠坐在陈默旁边，身上还带着医院消毒水没散干净的味儿。她正跟手里的一次性塑料勺较劲。右手颤巍巍地捏着勺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勺子尖抖得厉害，半天才颤颤巍巍伸进旁边小碗里的麻酱蘸料，舀起半勺。刚抬起来一点，手腕不受控地一歪，棕褐色的麻酱眼看就要泼到腿上。她左手猛地伸过来，一把托住自己发抖的右手腕，才堪堪稳住。勺子里的麻酱晃荡着，总算没洒。她松了口气，鼻尖都沁出点细汗。
“小心烫。”陈默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很平静。他伸手，把陆晚柠面前那碗刚从红汤锅里捞出来、还冒着滚烫热气的鸭血，轻轻推远了些，换上一碗温凉的冻豆腐。动作自然得像只是随手整理桌面。
慕梦赶紧把一盘洗得水灵灵的生菜叶子往桌子中间推了推，细声细气：“菜……菜多吃点，解腻。”她不敢看秦筝，只盯着那锅白汤，“菌……菌汤锅是我调的，不辣。”
秦筝没动筷。她看着陈默推远那碗红油鸭血，又看着他给陆晚柠换碗。昏黄灯光下，他侧脸的线条没什么表情，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熟稔。她收回目光，探身，筷子伸向离她最近的那盘肥牛——盘子紧挨着翻滚的红汤锅。筷子尖刚碰到一片肥牛卷的边缘。
“刺啦——”
几滴滚烫的红油猛地溅开，其中一滴不偏不倚，正甩在秦筝伸出的左手手背上。白皙的皮肤上瞬间冒起一个针尖大的红点。
秦筝眉头都没皱一下，动作甚至没停，筷子稳稳夹起那片肥牛，手腕一转，那片裹着红亮辣油的肉卷，直接落进了旁边那锅翻滚着番茄块和菌菇的白汤里。肥牛卷在清亮的汤里迅速褪去红色，变得粉白。
她这才收回筷子，左手随意在牛仔裤上蹭掉那点微不足道的红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目光抬起，扫过电磁炉上那两锅汤。红汤依旧沸腾得张牙舞爪，白汤温吞地冒着细泡。她看着陈默面前那碗还没来得及动、飘着几颗鲜红枸杞的白汤碗，又瞥了眼自己这边那锅红得发亮的辣汤，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声音没什么起伏地砸进火锅的咕嘟声里：
“辣锅……谁换的位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