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屋厨房窄得像条缝,洗菜池的水龙头滴滴答答。慕梦缩在水池边,手指头泡得发白,正跟一根沾泥的胡萝卜较劲。旁边不锈钢盆里堆着切成滚刀块的土豆,洋葱剥了一半,刺鼻的辛辣味直冲脑门。案板上躺着块暗红色的牛肋条,肥瘦相间的纹理在顶灯下泛着油光。她瞄了眼台子上摊开的手机屏幕,上面密密麻麻列着调料:甜红椒粉、葛缕子、番茄膏……指尖无意识蹭着围裙边,有点发僵。
“牛肉要泡血水吗?”她小声问,像在问空气。眼睛瞟向门口倚着的秦筝。秦筝抱着胳膊,深色毛衣袖子挽到手肘,露出小臂绷紧的线条。她没看慕梦,视线落在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上,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慕梦赶紧把牛肋条块哗啦倒进水池,冷水冲下去,血丝打着旋儿从指缝间流走。冰得她一哆嗦。她偷偷抬眼。秦筝还盯着那盆蔫叶子,侧脸在厨房顶灯下白得有点瘆人,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左手垂在身侧,指关节无意识地顶着毛衣下摆——慕梦知道,那底下是道长长的疤,阴雨天会闷闷地疼。她咽了口唾沫,低头更用力地搓洗肉块。
“洋葱切丁,”秦筝的声音突然砸过来,没什么起伏,像块冰,“别流泪招人烦。”
慕梦手一抖,差点切到指头。她吸吸鼻子,抓起剩下半个洋葱,刀在砧板上飞快地动,眼睛使劲眨巴,想把那股辣气压回去。眼泪还是不听话地涌上来,视线一片模糊。她胡乱用手背抹了下脸,火辣辣的。
门口光线一暗。陈默提着个鼓鼓囊囊的超市塑料袋进来,带进一股外面的冷气。他把袋子搁在料理台角落,发出闷响。“高汤块,”他简短地说,目光扫过慕梦通红的眼睛和案板上狼藉的洋葱丁,又落在水池里泡着的牛肉上,“血水冲干净点。”说完就退了出去,把狭小空间留给两个女人。
慕梦闷头把泡好的牛肉块捞出来沥水。铸铁炖锅已经架在灶上,秦筝拧开火,蓝幽幽的火苗舔着锅底。她挖了一大勺白花花的猪油丢进去,油块在渐渐升温的锅底滋滋滑动,化开,浓郁的荤油香瞬间霸占了厨房。慕梦把沥干的牛肉块小心倒进去,“刺啦——”一声爆响,油星子溅起来,她吓得往后缩了一下。牛肉块在热油里迅速变色,边缘卷起焦边。
秦筝抄起锅铲,手腕发力,翻动锅里的肉块。动作利落,带着股狠劲。热油裹着肉香扑到慕梦脸上,她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秦筝看也不看她,铲尖一挑,把旁边案板上慕梦切好的洋葱丁哗啦全扫进锅里。辛辣被热油一激,更冲了,混着肉香,又怪又霸道。
“土豆,胡萝卜。”秦筝声音被油烟裹着,有点闷。
慕梦赶紧把切好的土豆块和胡萝卜块推进锅里。秦筝手里的锅铲翻飞,把蔬菜块和焦香的牛肉、软塌的洋葱翻炒均匀。锅铲刮过锅底,发出让人牙酸的声响。
“番茄膏。”秦筝朝台子上的瓶瓶罐罐抬了抬下巴。
慕梦手忙脚乱地拧开番茄膏的盖子,黏稠的深红色酱体有点难挤。她使劲一捏,“噗”一声,一大坨酱直接掉进锅里,溅起几点红油。慕梦脸都白了。
秦筝眉头都没动一下,铲尖把那一大坨番茄膏碾开,用力翻炒。暗红的酱体迅速裹上每一块肉和蔬菜,锅里颜色变得浓郁厚重。接着,她抓起装甜红椒粉的罐子,手腕一抖,深红色的粉末像下雪一样洋洋洒洒盖下去。慕梦看着那红得发亮的粉末,喉咙有点发紧。
“香叶,百里香。”秦筝的声音像指令。
慕梦赶紧把捏碎的干香叶和一小撮百里香碎撒进去。秦筝又抄起装葛缕子的小罐,拧开盖子,一股类似小茴香的刺鼻辛香冒出来。她只倒了一小撮,混着现磨的黑胡椒粉,一起撒进翻腾的锅里。
最后,陈默拿进来的牛高汤块被掰开扔进去。秦筝拎起旁边的开水壶,滚烫的开水呼啦啦冲进去,水位瞬间淹没了所有食材。滚水和热油剧烈反应,白茫茫的蒸汽轰然腾起,夹杂着浓郁的、复杂的香气,糊了慕梦一脸。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眯起眼。
秦筝“啪”一声盖上沉重的锅盖。蒸汽被锁住,只有锅盖边缘的小孔急促地喷着白气,锅里传来沉闷的咕嘟声。她随手拧小了火,蓝火苗变得温顺。厨房里一下子安静不少,只剩下锅里持续的、压抑的沸腾声和窗外的车流噪音。
秦筝扯了张厨房纸,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上的油渍。她没看锅里,也没看慕梦,目光又飘回那盆蔫头耷脑的绿萝。左手随意地搭在料理台边缘,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台面冰冷的接缝,像在确认什么。
慕梦盯着那口不断喷着热气的沉重锅盖,吸了吸被各种香料味塞满的鼻子,声音小得几乎被咕嘟声盖过: “味……味道够吗?咸了淡了?” 陈默的声音从客厅传来,隔着门板有点闷: “刚好。”
锅盖边缘的小孔还在急促地喷着白气,带着浓郁肉香和复杂香料味的蒸汽在狭小厨房里氤氲不散。慕梦攥着抹布,盯着那口沉默的铸铁锅,耳朵里全是锅里沉闷的咕嘟声,像有什么东西在底下不耐烦地翻滚。她鼻尖动了动,那味儿霸道,甜红椒粉的暖香混着炖烂的牛肉荤腥,还有番茄膏的酸和香料的辛,一股脑儿往肺里钻。
“关火。”秦筝的声音贴着蒸汽飘过来,没什么情绪。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擦干净了手,深色毛衣袖子重新拉下来,盖住了小臂。
慕梦像被惊醒,手忙脚乱去拧灶台旋钮。蓝火苗“噗”地缩了回去,只剩中心一点幽蓝。锅里的咕嘟声没立刻停,还在不甘心地鼓着泡,顶得厚重的锅盖微微震颤。慕梦捏着抹布角,犹豫着要不要掀盖。
秦筝没看她,伸手直接抓住了铸铁锅盖顶那滚烫的圆钮。指关节因为用力微微泛白,隔着抹布都能感觉到的灼热似乎对她毫无影响。她手腕一抬,锅盖被猛地掀开!
“轰——”
更大更浓的白汽猛地腾起,瞬间糊了慕梦一脸,热烘烘的,带着更猛烈十倍的香气。她被呛得后退半步,眯着眼。蒸汽散去,锅里露出来。暗红色的浓稠汤汁还在剧烈地翻着大泡,裹着炖得酥烂、几乎看不出形状的牛肉块、软塌的土豆胡萝卜和融化的洋葱。西芹段和彩椒块沉浮其间,颜色被染得深红。汤汁表面浮着一层晶亮的油花。
秦筝拿起搁在旁边的不锈钢长勺,探进那锅沸腾的浓稠里,搅动了一下。勺底刮过锅壁,阻力很小,牛肉轻易就被搅散开。她舀起半勺,红亮的汤汁裹着烂糊的肉块和软糯的土豆,粘稠地往下滴落。她凑近,对着勺尖吹了吹,热气被吹散一些。然后,极其自然地,把勺子送到了自己嘴边,舌尖飞快地沾了一点滚烫的汤汁。
慕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死死绞着抹布。
秦筝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舌尖在唇内侧抵了一下,像是在回味那点灼热的咸鲜和香料的后味。她把勺子放回锅里,没再看慕梦,只丢下两个字:“盛吧。” 转身就走出了厨房,带走了最后一点油烟味。
慕梦松了口气,后背凉飕飕的,才发觉自己刚才屏住了呼吸。她赶紧抓起两个厚实的隔热大碗,小心翼翼地从滚烫的锅里往外舀。红亮的汤汁浓得挂勺,牛肉几乎不用力就散开,土豆和胡萝卜软烂得快要融化。她舀了满满两大碗,浓郁的香气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
她端着碗,有些笨拙地挪出厨房。客厅里,折叠桌已经被收拾干净,中间腾出了位置。电磁炉和火锅锅子被推到一边,还残留着点牛油气。陈默已经摆好了几个空碗和勺子。陆晚柠坐在他旁边,正低头,极其专注地用左手捏着塑料勺柄,试图把勺尖探进面前小碟里的麻酱。她的右手虚虚地搭在膝盖上,手指微微蜷着,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病号服裤子的布料。
秦筝靠在离桌子稍远一点的旧沙发扶手上,抱着胳膊,侧脸对着窗外的夜色。深色毛衣让她几乎融进那片昏暗里,只有左手垂在身侧,指关节习惯性地顶着毛衣下摆那处不明显的凸起。
慕梦把两大碗冒着腾腾热气的红烩牛肉墩在桌子中央。那霸道的、混杂着甜椒粉和炖肉香的浓郁气味瞬间压倒了之前火锅残留的一切味道,充满了整个出租屋。卢绘抽了抽鼻子,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从旁边小凳子上抬起头,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含糊地嘟囔了一句: “闻着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