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晚柠的声音不高,混在牛肉汤浓稠的热气里,有点飘。她左手捏着塑料勺柄,勺尖颤巍巍地刚够到麻酱碟边缘,右手搁在膝盖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病号服粗糙的布料。眼睛没看秦筝,只盯着自己努力稳住不抖的左手,像是随口提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对了,” 她顿了一下,勺尖终于舀起一点棕褐色的酱料,“你那个前队友……蛮在意你的嘛。” 勺子抖着抬起来,酱汁颤巍巍悬在碟子上方,“在你躺那儿没动静的时候,天天来,站床边看。”
客厅里只有炖牛肉汤持续散发的、霸道的香气,和电磁炉冷却后细微的电流嗡鸣。慕梦捧着刚盛好的米饭碗,僵在桌边,大气不敢出。卢绘揉了揉眼睛,彻底醒了,视线在陆晚柠和沙发扶手上那个深色的侧影之间来回溜。
秦筝靠在沙发扶手上,抱着胳膊的姿势没变。窗外的霓虹灯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她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投下一道变幻的、冷硬的亮线。她依旧侧着脸对着窗外那片模糊的光晕,只有垂在身侧的左手,指关节顶着毛衣下摆的力道,似乎加重了一分。毛衣柔软的羊毛纤维被顶出一个更深的凹陷。她没回头,也没出声,像没听见。
陈默拿起桌上的空碗,勺子探进慕梦刚端上来的那盆红烩牛肉里。粘稠滚烫的汤汁裹着烂软的肉块和土豆,沉甸甸地被舀起来。他手腕很稳,勺里的东西一滴也没洒,稳稳倒进自己碗里。红亮的汤汁在碗底铺开,热气蒸腾。他没看任何人,只把盛了小半碗的汤碗轻轻推到陆晚柠面前,声音平静地切断了那点飘在空中的话头: “汤烫,晾会儿再吃。”
陆晚柠的勺子停在半空,那点麻酱终究没送到嘴边。她抬眼看了看陈默推过来的汤碗,碗里红汤表面浮着晶亮的油花和几块炖得看不出原形的牛肉,热气扭曲了空气。她又下意识地瞟了一眼沙发扶手上那个纹丝不动的背影,嘴角很轻地撇了一下,像是自嘲,又像是别的什么。她没再说话,低下头,左手捏着的勺子转了个方向,小心翼翼地探向那碗滚烫的红汤,试图去捞一块离边缘最近的、看起来没那么烫的胡萝卜块。勺子尖碰到浓稠的汤汁,激起一小圈涟漪。
慕梦赶紧把盛好的米饭一碗碗放到每个人面前,动作又快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她自己的碗放在桌角,手指头捏着冰凉的碗边,指节有点发白。眼睛不敢乱瞟,只死死盯着自己碗里白花花的米饭粒。
卢绘已经拿起勺子,迫不及待地伸向那盆诱人的炖肉。不锈钢勺刮过盆壁,发出轻微的声响。他舀起满满一勺裹着浓稠红汤的牛肉和土豆,吹了两口,就往嘴里送。烫得他龇牙咧嘴,呼呼地抽着气,含糊地赞道:“唔!烂糊!味儿足!”
浓郁的、带着甜椒粉暖香和炖肉荤气的味道在小小的出租屋里弥漫,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呼吸上。只有沙发那边,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秦筝搭在沙发扶手上的左手,指关节顶着毛衣下摆那处凸起,力道慢慢松了。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腹隔着薄薄的毛衣布料,能清晰地摸到下面那道增生凸起的、长长的疤痕边缘。硬硬的,带着皮肤的温热。
她终于动了一下。不是转头,只是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投向窗外那片模糊霓虹的目光。视线没什么焦点地落在自己左手上,看着指腹下隔着毛衣感受到的那道凸起的轮廓。厨房门框边沿沾着一点干涸的、暗红色的番茄膏污渍,在她眼底晃了一下。
她撑着沙发扶手站起身。动作牵扯到腹腔深处,那片粘连的隐痛像被扯了一下,闷闷地扩散开。她眉头蹙了一下,很轻微,随即又松开。没看桌边围着炖肉盆的任何人,也没看那碗推到陆晚柠面前、正袅袅冒着热气的红汤。她径直走向通往里间卧室的门,脚步很稳,但每一步都带着一种刻意的控制,像是在极力压制什么。
门在她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客厅里浓郁的肉香和细微的咀嚼声、勺子刮过碗壁的声音。
海风带着咸腥气,卷着细沙扑在脸上,有点糙。秦筝坐在防波堤冰凉的水泥墩子上,深色风衣下摆在风里翻卷。远处灰蓝的海平线被货轮模糊地切开,浪头撞在堤坝下散乱的礁石上,碎成一片白沫。她没看海,视线垂着,落在自己搭在膝盖的手上。左手插在风衣口袋深处,指腹隔着布料,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那道熟悉的、硬硬的凸起。腹腔深处那片粘连的隐痛,在带着湿气的海风里,像生了锈的铁片,缓慢地刮擦着内壁。
身后传来极轻微的、被风撕碎的脚步声,踩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秦筝没回头。脚步声在她旁边停住,隔着半米左右的距离。
苏洛也坐了下来,没看她。冲锋衣领子拉得高,几乎遮住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映着前方灰蒙蒙的海天,没什么情绪,像冻住的湖面。她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盖骨上,视线投向远处货轮模糊的影子。海风把她额前几缕碎发吹得贴在脸颊上。
防波堤下浪涛的轰鸣是唯一的背景音。咸湿的风卷着两人的衣角。
过了很久,久到秦筝几乎以为苏洛只是来吹风的。一个很低、被风吹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从苏洛那边飘过来,钻进秦筝耳朵里:
“她一直很关心你。”
秦筝摩挲疤痕的指尖,停住了。
苏洛依旧看着远处的海平线,下巴抵着膝盖,声音压得更低,混在浪声里,像呓语:“太同市那次音律联觉结束……她就开始了。” 她顿了顿,像是在组织那些对她来说过于黏稠的词汇,“不是恨你们。是气。气你们……总带着一身破铜烂铁上台。”
秦筝插在口袋里的左手,指关节一点点顶紧了布料,顶得那道凸起的疤痕轮廓更加清晰。
“综艺里……她是故意的。” 苏洛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轻易刺穿了风声浪声,“气你。她知道你吃这套。只有把你气走了,气狠了……你才会停下来。” 她侧过头,目光终于落在秦筝没什么血色的侧脸上,那眼神锐利得像冰锥,凿开她表面的漠然,“她比谁都清楚,你这种犟种……只有用这种法子,才能让你滚回去治伤。”
秦筝猛地转过头!
动作快得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中。深潭似的眼睛死死钉在苏洛脸上,那片冻结的漠然瞬间碎裂,露出底下翻涌的、难以置信的、被狠狠刺中的惊涛。嘴唇抿得死紧,一丝血色也无。
苏洛迎着她的目光,眼神没有半分退缩,依旧是那片冻住的湖。她甚至微微抬了抬下巴,像是确认自己已经把这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该去的地方。
海风在两人之间呼啸而过,卷起细沙,打在脸上生疼。浪涛在堤坝下撞碎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秦筝盯着苏洛,胸膛几不可察地起伏了一下。她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像是从冻僵的胸腔里硬挤出来的,带着海风的粗粝和一种濒临失控的沙哑,每个字都像砸在冰冷的礁石上:
“她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