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灼心似火,孤舟暗涌
雨后的清晨,空气清冽,却驱不散弥漫在京城之上的无形紧张。一夜之间,兵部侍郎周宏下狱、家产查抄,名噪一时的云水涧茶楼及其所有分号被官府强行封锁,主事者不知所踪,消息如同插了翅膀,迅速在朝野上下、市井之间流传开来,引来无数猜测与暗流涌动。
永昭公主府邸,演武场。
晨曦微光中,一道火红的身影如同矫健的猎豹,手中一杆银枪舞得泼水不进,枪尖寒芒点点,撕裂空气,发出凌厉的呼啸声。萧灼一身利落的劲装,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眼神专注,将一套刚猛霸道的枪法施展得淋漓尽致,仿佛要将一夜积压的躁动和隐隐的不安,全都通过这酣畅淋漓的挥洒发泄出去。
昨日兵部交割手续异常顺利,那些平日里或许还会拿乔的文官,见到她无不恭谨有加,效率快得惊人。她那些从北境带回的亲卫也已妥善安置。一切都很顺遂,可她心底总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烦闷。
周宏倒台,大快人心。但烬儿那边……昨夜她离宫时,明显感觉妹妹还有更深的心思,而那场突如其来的夜雨,似乎也掩盖了更多不为人知的波澜。还有那个凌澈……看烬儿的眼神,看自己的眼神,都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哼!”她枪势一收,重重将枪尾顿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脚下的青石板竟微微龟裂。她抬手抹去额角的汗,胸口微微起伏。
“殿下,您的枪法越发精进了,恐怕北境狄虏的那些所谓勇士,没几个能接住您十招。”一旁伺候的亲卫队长笑着递上汗巾和温水。
萧灼接过水囊仰头灌了几口,水流顺着她线条优美的下颌滑落,肆意又张扬:“光是精进有什么用?又不能真把那群藏在阴沟里的老鼠一个个揪出来捅个对穿!”她语气带着明显的不爽利,“烬儿那边有什么消息没?”
亲卫队长收敛笑容,低声道:“宫里传来的消息,二殿下昨夜似乎忙到很晚,今晨一早又去了御书房。凤羽卫和京兆尹的人还在持续清查周宏府邸和云水涧,具体发现了什么,尚未可知。不过……”
“不过什么?”萧灼挑眉。
“不过昨夜雨最大的时候,城西贫民区那边似乎有些动静,有打斗声,但等五城兵马司的人赶过去,只剩下一片狼藉,什么也没查到。”亲卫队长回道,“另外,我们的人注意到,那个经常跟在二殿下附近的黑衣侠客,谢孤舟,昨夜似乎外出过,今早才回,身上……似乎带着极淡的血腥气。”
萧灼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谢孤舟?动手了?”她想起那个沉默寡言、气息却深不可测的男人。烬儿身边,果然不太平。
“不能确定,但他回来时,气息比平日更冷。”亲卫队长道。
萧灼拧眉,将水囊扔回给亲卫队长,抓起外袍一边穿一边就往外走:“备马,进宫!”
她得去看看烬儿。还有,得问问那个凌澈,昨天到底怎么回事?那种古怪的眼神,让她浑身不自在。
皇宫,御书房偏殿。
萧烬一夜未眠,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但精神却高度集中。面前的书案上,堆满了从周宏书房密室和云水涧账房暗格里搜出的海量文书、账册、密信。
凤羽卫统领和几位精通刑名、账目的女官正在一旁协助整理、甄别。
“殿下,这批密信用的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密码,解读需要时间。”一名女官禀报。
“云水涧的账目看似正常,但多处大额资金流向不明,最终指向几个空壳商号,线索断了。”另一人补充。
萧烬目光沉静,指尖划过一份看似普通的货物清单,忽然停住:“这份清单,记录的是去年十月从江南采买的丝绸和瓷器数量与金额。”
众人不解其意。
萧烬拿起另一份从周宏府邸搜出的、与北境军需相关的文书副本(正是萧灼昨日摔出来的那份),将两份文书并排放在一起。
“看这笔迹,记录货物明细的司库小吏,与在北境军需文书上做手脚、批注的人,虽刻意模仿不同人的笔迹,但某些起笔收锋的习惯,尤其是数字‘柒’和‘玖’的写法,几乎一模一样。”萧烬的声音冷静如水,“核对所有经手这两类文书的人员名单,尤其是底层吏员,找出这个能同时接触江南漕运物资记录和北境军需审核的‘笔吏’。”
众人豁然开朗,立刻埋头翻阅浩瀚的卷宗。
这就是萧烬的方式,于细微处见真章,于庞杂中寻关联。她没有凌澈那般庞大的江湖情报网络,却拥有最顶尖的洞察力与逻辑,能从最不可能的地方找到突破口。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通报声:“永昭长公主到——”
声音未落,萧灼已经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火红的披风带起一阵风。
“烬儿!”她一眼就看到妹妹眼下的倦色,眉头立刻拧紧,“你一晚上没睡?是不是又出什么事了?”她目光扫过殿内堆积如山的卷宗和忙碌的众人,最后落在萧烬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和一丝急躁。
萧烬抬起眼,看到姐姐,冰冷的眼底微微缓和:“姐姐怎么来了?我无事,只是些案牍工作。”
“我能不来吗?听说昨天夜里城外都不太平!”萧灼几步走到书案前,双手撑在案上,身体前倾,盯着萧烬,“是不是那些北狄老鼠又搞事了?谢孤舟是不是动手了?你有没有事?”
她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语速快得像爆豆。
萧烬心中微暖,放缓了声音:“姐姐放心,我很好。昨夜确实有些宵小之辈试图灭口潜逃,已被处理了。”她轻描淡写地略过了其中的惊险。
“处理了?谁处理的?谢孤舟?”萧灼追问,眼神亮得惊人,“我就知道他厉害!什么样的家伙?厉害吗?”
她对打打杀杀的事情总是充满了纯粹的兴趣。
萧烬顿了顿,道:“武功诡异,擅长用毒,已被格杀。”她不想多说细节,以免萧灼担心或冲动。
“用毒?真是下作!”萧灼啐了一口,随即又想起什么,目光在殿内扫了一圈,“那个……凌澈呢?他昨天不是也在宫里?后来怎么样了?我看他昨天脸色就不太好。”
她这话问得似乎随意,但那双灼灼的眼睛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她还记得昨天凌澈看自己那复杂难言的眼神,以及后来似乎匆匆离去的身影。
萧烬端起手边的参茶,轻轻呷了一口,借此掩盖住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姐姐……果然注意到了。
“凌先生昨夜协助追查线索,受了些轻伤,已无大碍,正在休养。”萧烬放下茶盏,声音平稳无波。
“受伤了?”萧灼一愣,随即柳眉倒竖,“怎么回事?严不严重?谁干的?是不是也是那些北狄老鼠?”她的反应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关切,源于她护短的性子,毕竟凌澈在她印象里是“帮烬儿做事的人”,还是个体弱的“才子”。
萧烬将姐姐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那丝异样感再次浮现。姐姐对凌澈的关心,似乎超出了对普通幕僚的程度。
“些许小伤,姐姐不必挂心。”萧烬垂下眼帘,看着杯中的茶沫,“他已经……都处理好了。”
“哦……”萧灼似乎松了口气,但随即又觉得哪里不对,狐疑地看了看妹妹平静得过分的脸,还想再问。
就在这时,一名女官匆匆入内,脸上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手中捧着一本看似不起眼的旧书:“殿下!找到了!在云水涧后院柴房一块松动的地砖下发现的!”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萧烬立刻起身接过那本书。书皮陈旧,写着《南晏风物志》,看似一本普通的地理杂记。但她快速翻阅了几下,眼神骤然一凝。
只见书页的字里行间,用极细的墨笔,以某种特殊的规律,点下了无数几乎肉眼难辨的小点!
“密码本……”萧烬深吸一口气,立刻下令,“召所有精通密码译解的人手,即刻开始破译所有密信!”
殿内气氛瞬间紧张而忙碌起来。
萧灼看着这一幕,知道正事来了,暂时压下了心中的疑问,凑到萧烬身边,好奇地看着那本书:“就这玩意儿?能看出啥来?”
“若能破译,便能知悉他们传递了哪些消息,或许就能找到‘鹞鹰’的踪迹。”萧烬解释道,目光始终未离那本《南晏风物志》。
萧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对这种需要极大耐心的精细活向来敬谢不敏,但还是乖乖站在一边,没有打扰。
忙碌的时间过得飞快。窗外日头渐高。
突然,一名负责破译的女官猛地抬起头,脸色发白,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殿下!破译出一封……一封一个半月前自北狄王庭发出的密信!”
萧烬立刻走过去:“内容!”
女官咽了口唾沫,艰难道:“信中说…………‘货已备齐,将于腊月廿三,借漕运抵京,依计行事,火烧……’”
她的声音顿住,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惊恐。
“火烧哪里?”萧烬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女官的声音抖得厉害:“……火烧……永丰仓!丙字库!”
殿内瞬间死寂!
丙字库!正是之前藏匿军弩和密信的地方!但更可怕的是信中的日期——腊月廿三!就是五天之后!而“货已备齐”?什么货?绝非军弩那么简单!
北狄人想干什么?在年关前夕,火烧囤积着大量粮草、军械以及即将发放京师官兵俸银的永丰仓?!
这不仅会造成巨大的经济损失和恐慌,更是对南晏朝廷赤裸裸的挑衅和打击!
“好胆!”萧灼猛地一拍桌子,实木书案被她拍得一声巨响,她脸上瞬间布满寒霜,杀气四溢,“这帮杂碎!竟敢打永丰仓的主意!我这就去点兵,把永丰仓围个水泄不通,看谁敢来放火!”
她转身就要走。
“姐姐且慢!”萧烬立刻叫住她,脑中飞速权衡,“对方计划周密,定然不止明面强攻一途,必有内应和更阴毒的手段。我们如今破译密信,已抢占先机,正好可将计就计,引蛇出洞,将其一网打尽!”
她的眼神冷静得可怕,闪烁着智慧与决断的光芒。
萧灼停下脚步,看向妹妹:“你说怎么办?”
萧烬快步走到书案前,铺开纸笔:“立刻进宫面见父皇!调动京畿卫戍暗中控制永丰仓外围所有通道,凤羽卫精锐乔装潜入仓内布防。对外,一切如常,甚至要故意露出些许‘守备松懈’的破绽。”
她一边说,一边快速写下几条指令,字迹娟秀却力透纸背。
“通知凌先生,动用听雨楼所有眼线,严密监控京城所有可疑人员,尤其是可能与漕运、火油等相关的人员动向,任何异常,立刻报我!”
“通知谢大侠,”萧烬笔尖顿了顿,补充道,“请他……密切关注永丰仓附近,若有高手异动,无需请示,可自行决断。”
一条条指令清晰明确,瞬间勾勒出一张反制的大网。
萧灼看着此刻锋芒毕露、运筹帷幄的妹妹,眼中闪过骄傲与信任的光芒:“好!就这么办!我跟你一起去见父皇!”
姐妹二人对视一眼,皆看到彼此眼中的决然。
风暴,终于要图穷匕见了。
而此刻,听雨楼据点内。
凌澈服下了萧烬给的丹药,正运功调息,苍白的脸色恢复了些许红润。下属匆匆入内,禀报了永丰仓的最新消息和萧烬的指令。
凌澈猛地睁开眼,眼中精光一闪。
“腊月廿三……火烧永丰仓……好狠毒的计策!”他立刻起身,“传令下去,所有暗桩启动,盯紧漕运、火油商、所有近期出入城的可疑人员!尤其是与北狄有过来往的江湖败类!我要在今晚之前,知道他们可能动用的一切人手和手段!”
“是!”
下属领命而去。
凌澈走到窗边,望向皇宫的方向,手中紧紧握着那枚玉瓶。永宁公主……你又一次走到了所有危机的前面。
只是,这一次,对方的疯狂恐怕会超乎想象。他必须为她,也为这京城,织就一张最严密的情报网。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一道黑影如同融入阴影般,悄无声息地掠出了京城,向着城西永丰仓的方向而去。
谢孤舟按着腰间那柄古朴的长剑,冰冷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仿佛来自遥远记忆深处的波动。
永丰仓……火……
某些被刻意尘封的画面,似乎蠢蠢欲动。
他加快了速度,身影如鬼如魅,瞬间消失在官道旁的密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