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冰释疑窦，暗夜杀机
谢孤舟那杯参茶带来的暖意，并未在萧烬心中停留太久。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仿佛一只巨兽，将整个金陵城吞噬。而那刚刚浮出水面的、关于恩师的疑云，则像是一根冰冷的针，深深扎在她的心底，不断释放着寒意和刺痛。
“信你所信，但勿失警惕。”谢孤舟的话语在她脑中回荡。
她信老师吗？那个将她从对医药的懵懂好奇引领至医学圣殿，谆谆教诲，慈爱如父的老人？她信的。那是近乎本能的、源自多年孺慕与敬仰的信任。
但“鹞鹰”的诡诈莫测，这精准指向老师的证据，又让她无法不警惕。这感觉糟糕透顶，仿佛最坚实的堡垒从内部出现了裂痕。
她必须行动，不能坐等迷雾自行散去。
萧烬猛地转身，眸光已彻底恢复了冷静，甚至比平时更锐利几分，她对谢孤舟道：“谢大侠，随我去一趟太医署案牍库。”
谢孤舟没有任何疑问，只是微微颔首。
太医署案牍库收纳天下医典、药方以及太医院经手的所有重要病例记录，管理森严。但萧烬身为精擅医术的二公主，且有协理政务之权，自有出入查阅的资格。
此时已是深夜，案牍库只留两名老吏值守。见到萧烬深夜前来，虽感诧异，却不敢多问，恭敬行礼后便打开了库门。
库内弥漫着陈旧书卷和淡淡药材混合的气息。高高的书架鳞次栉比，其上卷帙浩繁。
萧烬目标明确，直奔存放太医院外聘名医记录以及历年特殊药材采购清单的区域。谢孤舟如同她的影子，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三步之外，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四周昏暗的角落，确保绝对安全。
烛台被点燃，昏黄的光晕照亮一方书案。
萧烬纤白的手指快速而精准地掠过一排排卷宗标签。她记得很清楚，约莫七年前，母皇曾有一段时间凤体违和，太医署束手无策，曾秘密延请药圣忘忧入宫诊治。当时此事极为隐秘，知情人寥寥，但太医院必定留有存档。
还有，老师隐居前，曾向太医院出售过几种极其罕见的独家药材，换取钱财以资隐居生活，那些交易记录，或许也能找到。
她需要确认两件事：第一，官方记录中，老师最后一次公开现身的时间与地点；第二，那些药材的交易细节，与“顺风号”上发现的药材是否有时间或处理手法上的关联。
时间在寂静中悄然流逝，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谢孤舟安静地立在光影交界处，仿佛一座沉默的雕像。他的目光大多时候落在萧烬专注而略显紧绷的侧脸上，偶尔才会警惕地移向库房深处那些被黑暗吞噬的书架缝隙。
突然，萧烬翻动卷宗的手指停了下来。她抽出一本略显陈旧的册子，封面上写着“元启十九年 特聘案录”。
元启十九年，正是七年前。
她快速翻阅，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终于，在册子中后段，她找到了记录。
“元启十九年，冬月初九，奉陛下密旨，延请隐士‘药圣’忘忧先生入宫，为陛下诊脉。先生于冬月十二入宫，居‘芷兰苑’，冬月十五离宫。诊金……赐……”
记录简洁，却清晰无误。
萧烬的眉头微微蹙起。时间没错。但……她继续往下看，目光猛地一凝！
在记录的最后，有一行非常不起眼的小字备注：“先生离宫前日，曾开具一份药材清单，嘱托太医署代为采购，言明其中部分药材需以其独门手法另行炮制。所购药材于先生离宫当日一并交付。”
清单附录在后！
萧烬迅速翻到附录页，目光急扫那份清单上的药材名称和数量。
几息之后，她的脸色微微发白。
清单上的几种核心药材，与“顺风号”上发现的药材，种类、年份要求，完全一致！甚至连那要求“独门手法炮制”的备注都如出一辙！
难道……难道真是老师……
不！不对！
萧烬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再次仔细比对每一项记录。突然，她发现了极其细微的差别！
记录上，老师要求采购的药材数量，远超“顺风号”上发现的那些！而且，记录上注明，所有药材在交付后，由老师亲自押运离宫。以老师的性子，他绝不会将经过自己独门手法炮制、堪称标志性的药材，轻易遗落或转让给他人，更别说出现在北狄的货船上！
那么，唯一的可能是……当时采购的药材，有一部分，在炮制完成后，并未被老师全部带走？或者，有人在老师炮制完成后，暗中截留了一部分？
是谁？能有这个机会？当时经手此事的人……
萧烬立刻看向记录末尾的经手人签名。
签名有两个。一个是当时负责采购的太医署吏目：周铭。另一个，是负责最终清点交付的宫内司药女官：芸香。
周铭……芸香……
萧烬对这个名字有点模糊的印象。那位周吏目似乎在几年前就已经病故。而芸香……她努力回忆，母皇凤体康健后，那位芸香女官似乎就被调离了太医署，具体去了哪里，她一时想不起来。
但这无疑是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
“鹞鹰”或许与老师无关，但他（她）极有可能利用了当年这次宫廷采购的漏洞，或者买通了当时的经手人，得到了这批本应属于药圣忘忧的独特药材，并在此刻用作迷惑和离间的工具！
好一招移花接木，攻心之计！若非她足够谨慎，亲自来查这陈年旧档，几乎就要被误导，甚至可能因怀疑恩师而方寸大乱！
想通了这一点，压在心口的那块巨石骤然松动。虽然老师的嫌疑并未完全洗清，但这种可能性极大，让她心中的寒意消退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接近真相的冷静愤怒。
“鹞鹰”……果然狡猾如狐！
她必须立刻找到那个叫芸香的女官！
萧烬迅速将卷宗合上，放回原处，对谢孤舟道：“我们走。”
两人悄然离开案牍库，融入夜色。
刚回到永宁宫书房，还没来得及下令调查芸香下落，殿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夹杂着甲胄摩擦的铿锵之声。
萧灼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脸上带着兴奋与恼怒交织的复杂表情。
“烬儿！审出来了！那黑衣首领是个硬骨头，死了两个都没开口！但货船上那个活口，怂包一个，吓唬几下就尿裤子了！”萧灼语速极快，带着战场上下来的煞气，“你猜怎么着？他交代，那批药材，是一个蒙着面的女人交给他们的，说是关键时候能保命！还说了，万一出事，金陵城内自会有人接应他们，接头地点在城西的‘废弃的城隍庙’，接头信物就是半块那种带着异香的药材！”
女人？接应？城隍庙？
萧烬精神一振，这与她刚才的发现瞬间形成了呼应！那个蒙面女人，极有可能就是经手药材的芸香，或者与之相关的人！
“他们可知那女人身份？或者接应之人的特征？”萧烬立刻追问。
“那怂包说不知道，那女人神秘得很，声音也刻意压低了。但他说……”萧灼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古怪，“他说有一次那女人离开时，他隐约闻到那女人身上，除了那药材异香，还有一股……很淡很特别的茉莉头油的味道。那种头油，好像不是普通市井百姓用的。”
茉莉头油？宫中女官和一些贵族家的侍女，的确偏爱使用带有花香的头油来养护发丝。
线索似乎越来越清晰了！
“大姐，你做得很好。”萧烬赞道，随即神色一凛，“事不宜迟，必须立刻抓捕接应之人！”
她看向萧灼和谢孤舟：“大姐，你立刻点一队精锐禁军，暗中包围城西城隍庙，绝不能放跑一人！谢大侠，劳烦你先行一步，潜入侦查，确认庙内情况。我随后调集人手支援，并封锁周边街道。”
“没问题！”萧灼摩拳擦掌，转身就要走。
“殿下，”谢孤舟却突然开口，声音低沉，“此举恐有风险。”
萧烬看向他：“谢大侠有何高见？”
“消息来得太过容易。”谢孤舟言简意赅，“‘鹞鹰’心思缜密，会用如此明显的线索？恐是调虎离山，或请君入瓮。”
萧烬心中一凛。谢孤舟的担忧不无道理。那“鹞鹰”诡计多端，这看似顺利的突破，确实透着一丝不寻常。
但这是目前唯一的、最直接的线索，决不能放弃。
“谢大侠所虑甚是。”萧烬沉吟片刻，果断道，“即便如此，此陷阱也必须去闯。但需改变策略。大姐，你明面上大张旗鼓带兵去围城隍庙，做出全力抓捕的姿态。”
她又看向谢孤舟：“谢大侠，你不去城隍庙。我要你立刻暗中前往内侍省，查一个名叫‘芸香’的、前太医署司药女官的所有档案，尤其是她现在的下落！要快，要隐秘！”
她怀疑，“鹞鹰”真正的目标，或者下一个要灭口的目标，可能是这个芸香！城隍庙或许是个幌子，目的是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和兵力！
萧灼和谢孤舟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
“声东击西？好计策！”萧灼眼睛一亮。
谢孤舟没有任何犹豫，点头：“遵命。”身影一闪，已如鬼魅般消失在殿外夜色中。
“大姐，城隍庙那边，务必小心，若有异常，以自保和擒获活口为优先，不必强求。”萧烬叮嘱道。
“放心！我省得！”萧灼重重一点头，也快步离去调兵。
永宁宫内再次恢复寂静，但空气中却弥漫着风暴来临前的紧张。
萧烬独自立于案前，指尖划过冰冷桌面。棋局已到了中盘，对方接连落子，诡异莫测。但她已撕开了迷雾一角。
今夜，无论“鹞鹰”布下的是陷阱还是弃子，她都要斩断其一条触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等待，变得格外漫长。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道玄色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蝙蝠，悄无声息地返回殿内，正是谢孤舟。
他的脸色比离去时更冷几分，身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如何？”萧烬的心提了起来。
“查到了。”谢孤舟声音沉凝，“芸香，五年前调离太医署，入内务府负责掌管一部分宫廷库藏。其居所在皇城外东南角的宫女寓所。”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寒芒：“但我赶到其居所时，人已失踪。屋内略有打斗痕迹，桌角留有数根染血的发丝，以及……打翻的茉莉头油。院墙外发现一枚不属于宫廷制式的飞镖，淬有剧毒。”
萧烬的心猛地一沉！还是晚了一步！
“有人抢先灭口？”她声音发冷。
“是。”谢孤舟点头，“我追踪痕迹，于两条街外发现一名黑衣杀手正欲撤离，已将其击杀。但其牙中藏毒，未能生擒。杀手身上，除兵器外，别无他物，专业死士。”
灭口！干净利落！这进一步证实了芸香的重要性！
“城隍庙那边……”萧烬刚开口，殿外再次传来急促脚步声。
萧灼回来了，脸色铁青，战甲上沾着些许尘土和溅射状的血迹。
“他娘的！果然是陷阱！”萧灼一进来就骂，“城隍庙里屁都没有！只有几个被绑着、塞住嘴的叫花子！我们刚一进去，就触动了机关，箭矢毒烟一通乱射，还埋伏了七八个好手！幸亏你提醒了，我们有所防备，没吃亏，反倒宰了三个，活捉了两个！但一看就是些拿钱卖命的喽啰，问不出什么有用的！”
一切，都印证了谢孤舟的猜测和萧烬的判断。
“鹞鹰”用城隍庙吸引他们的主力，暗中派人抢先一步，对真正的知情人芸香实施了灭口！
好精准的算计！好狠辣的手段！
萧烬缓缓坐回椅中，指尖冰凉。虽然早有预料，但对方的反应速度和狠决，依旧让她感到一阵寒意。
芸香这条线，看似断了。
书房内一时寂静，气氛压抑。
突然，谢孤舟再次开口：“殿下，虽未生擒杀手，但在其靴底内侧，发现了这个。”
他摊开手掌，掌心赫然是一小片干涸的、暗红色的泥块，其中似乎混杂着极其细微的、亮晶晶的沙砾。
萧烬和萧灼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这是……”萧灼凑近看了看，“什么玩意儿？”
萧烬却猛地站起身，接过那小块泥巴，仔细查看，又放到鼻尖轻轻一嗅。
她的眼中，骤然爆发出锐利的光芒！
“这不是普通的泥巴。”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发现新线索的激动，“这是‘红胶泥’混杂了极细的‘水晶砂’！这种土质……整个金陵城，只有一个地方有！”
“哪里？”萧灼急忙问。
“皇家御用的‘琉璃厂’！”萧烬斩钉截铁，“那里烧制宫廷琉璃器皿，需用特定的红胶泥做胚，而打磨琉璃的水磨轮盘常年累月会落下含有水晶成分的细砂，渗入厂区地面的泥土中！别无分号！”
柳暗花明！灭口的杀手，竟然是从琉璃厂方向来的？或者，其落脚点就在琉璃厂？
“鹞鹰”的巢穴，或者说一个重要的据点，竟然可能隐藏在皇家御用的工坊之中？！
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好个灯下黑！”萧灼咬牙切齿，“我这就带兵去围了琉璃厂！挖地三尺也要把那只死鹞鹰揪出来！”
“不可！”萧烬立即阻止，“琉璃厂关系宫廷用度，人员复杂，若无确凿证据，贸然围剿，打草惊蛇不说，极易被反咬一口。需暗中侦查，确认无误方可动手。”
她看向谢孤舟和萧灼，眼神灼灼：“大姐，你立刻安排绝对可靠之人，严密监视琉璃厂所有出入口，记录所有进出人员，尤其注意是否有身上带伤、或行为异常者。谢大侠，恐怕还要再辛苦你一趟，今夜便潜入琉璃厂，探查内部虚实，寻找可疑之处或芸香的下落线索。但切记，此行只为探查，万不可打草惊蛇。”
“明白！”萧灼重重抱拳。
谢孤舟颔首，眼神锐利如刀，没有任何废话，身影再次融入黑夜，直扑皇城东南角的琉璃厂。
萧烬走到窗边，望向琉璃厂的方向。
夜色更深，但黎明的曙光，似乎已穿透重重黑暗，悄然降临。
她仿佛已经能看到，那只隐藏极深的“鹞鹰”，终于要露出它真正的羽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