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琉璃诡火,孤舟燃心
皇城东南角,琉璃厂。
夜色如泼墨,将这片占地颇广的宫苑工坊笼罩在一片沉寂之中。白日里工匠们的喧哗早已散去,只剩下几处值守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曳,投下昏黄而孤寂的光斑,反而更衬得那些高大窑炉和堆放原料的工棚黑影幢幢,如同蛰伏的巨兽。
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玄色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越过高墙,落在厂区内部。谢孤舟目光如寒星,迅速扫视四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泥土、矿物和微弱火燎气的特殊味道,正是红胶泥与水晶砂经年累月积淀的气息。
他身形展动,避开零星巡逻的护卫——这些护卫看似寻常,但步伐沉稳,眼神锐利,显然并非普通工役。萧烬的猜测没错,这里绝不简单。
依据萧灼手下监视提供的厂区布局图,谢孤舟首先潜向原料仓库区域。那里堆放着大量的红胶泥块和研磨好的水晶砂,是最可能沾染特殊泥土的地方。
仓库大门紧锁,但这难不倒他。一枚细如牛毛的钢针探入锁孔,轻微几不可闻的机括响动后,锁舌弹开。他闪身入内,反手轻轻合上门。
仓库内空间极大,堆积如山的原料袋散发着浓烈的土腥气。谢孤舟蹲下身,指尖捻起地面散落的泥土,与怀中那小块从杀手靴底取得的样本仔细比对。
颜色、质地、尤其是那在微弱光线下隐约反光的细微水晶砂砾,完全一致。
灭口之人的确来自这里,或者至少在此长时间停留过。
他屏息凝神,扩大搜索范围。目光如炬,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很快,他在一堆红胶泥袋的角落,发现了几点早已干涸发黑的滴溅状痕迹——是血迹!旁边还有一道轻微的拖拽痕迹,指向仓库更深的阴影处。
心念一动,谢孤舟循着痕迹悄无声息地潜行过去。在仓库最里端,一堆废弃的草垫和破麻袋下,他发现了一扇暗门!若非刻意寻找,极难发现。
暗门并未完全锁死,他用力推开一道缝隙,一股阴冷潮湿、夹杂着淡淡血腥和霉腐的气息扑面而来。
下面是一条暗道!
谢孤舟没有丝毫犹豫,侧身滑入暗道,反手将暗门虚掩。暗道向下延伸,漆黑一片,但他内力精深,目力远超常人,勉强能视物。暗道墙壁粗糙,显然是仓促挖掘而成,但地面却较为平整,显示常有人行走。
他凝神倾听,前方深处似乎隐约传来微弱的呻吟声!
速度陡然加快,如一道轻烟掠向暗道尽头。尽头是一间不大的地下室,空气污浊,只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
灯光下,一个身影被铁链锁在墙壁上,披头散发,衣衫褴褛,身上带着明显的伤痕和血迹,头无力地垂着,发出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
看其穿着,正是宫中女官的服饰!旁边地上,还打翻了一个小瓷瓶,空气中残留着一丝极其淡雅的茉莉头油的香气!
是芸香?!她还活着!
谢孤舟心中一震,立刻上前查看。就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对方脉搏的瞬间,身后暗道入口处,传来“咔嚓”一声轻响!
那扇暗门被彻底锁死了!
几乎同时,地下室角落的阴影里,无声无息地射出数点寒芒,直取谢孤舟后心要穴!速度快、狠、准,显示出偷袭者极高的武功造诣和暗杀技巧!
陷阱!这才是真正的请君入瓮!城隍庙和芸香居所都只是诱饵,对方算准了他们能找到琉璃厂,更算准了他们会派人来探查,最终目标,竟是谢孤舟!或者说,是任何前来探查的核心人物!
电光火石间,谢孤舟身形如鬼魅般扭动,险之又险地避开了绝大多数暗器,但最后一枚淬毒的菱形镖实在太过刁钻,擦着他的左臂掠过,带起一溜血珠。
伤口处瞬间传来麻痒之感!
毒!
谢孤舟眼神一寒,点穴止血的同时,目光锐利如刀,射向阴影处:“出来。”
“呵呵……不愧是谢孤舟。反应果然够快。”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沙哑和得意。阴影中,缓缓走出一个穿着琉璃厂工头服饰的中年男人,其貌不扬,但一双眼睛却精光内敛,太阳穴高高鼓起,显然内力深厚。他身后,还跟着四名眼神麻木、手持利刃的黑衣杀手,封住了所有退路。
“你们的目标是我?”谢孤舟声音冰冷,暗自运功抵御毒素。
“谁来自投罗网,谁就是目标。”工头模样的男人阴笑,“不过,能钓到你这条大鱼,倒是意外之喜。主子对你可是很感兴趣呢,谢……公子?”最后那个称呼,带着一种刻意的试探和戏谑。
谢孤舟瞳孔微不可查地一缩,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藏头露尾之辈,也配提‘主子’?”
“牙尖嘴利。”工头脸色一沉,“中了‘跗骨噬心散’,还敢嚣张?给我拿下!要活的!”
四名杀手如同提线木偶,瞬间而动,刀光剑影交织成网,向谢孤舟笼罩而来。攻势狠辣凌厉,配合默契,完全是军队合击之术与江湖杀招的结合体!
谢孤舟冷哼一声,甚至未曾拔剑。身形晃动间,指掌如风,精准地拍在最先攻到的两名杀手手腕上。
“咔嚓!”“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两名杀手惨叫着兵器脱手。谢孤舟手法快如闪电,夺过其中一柄长剑,反手一划!
剑光如冷月泻地,另外两名杀手的喉咙瞬间出现一道血线,动作僵住,难以置信地捂住脖子,轰然倒地。
瞬息之间,四去其二,一伤一残!
那工头脸色剧变,显然没料到谢孤舟中毒之后竟还如此悍勇!他怪叫一声,抽出一对奇门兵器——子午鸳鸯钺,揉身扑上,招式诡谲狠毒,直取谢孤舟周身大穴。
谢孤舟剑势一转,由轻灵变为沉凝,每一剑都蕴含着磅礴内力,震得那工头虎口发麻,气血翻涌,心中骇然至极!这谢孤舟的武功,远超出他们的预估!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工头惊怒交加。
谢孤舟却不答,剑招愈发凌厉。他必须速战速决,毒素正在缓慢蔓延!
就在这时,被锁在墙上的“芸香”忽然抬起头,露出一张完全陌生的、带着诡异笑容的脸——根本不是什么芸香!而是一个精心伪装的替死鬼!
那假芸香猛地张嘴,一蓬乌黑的牛毛细针激射而出,直扑谢孤舟面门!如此近的距离,几乎是绝杀!
前后夹击!毒针封路!
千钧一发之际,谢孤舟体内一股极为奇特、带着淡淡寒意的内力骤然爆发!他周身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那蓬毒针竟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气墙,速度骤减!
同时,他头也未回,反手一剑刺出,精准得不可思议,直接洞穿了身后扑来的那名手腕已断、试图用另一只手偷袭的杀手的咽喉!
而面对正面的工头,他左手屈指一弹,一道凌厉指风后发先至,“叮”的一声击中工头右手鸳鸯钺的薄弱处,那精钢打造的兵器竟应声而断!
工头骇然失色,抽身急退!
但谢孤舟的剑,更快!如影随形,直刺其心口!
工头亡魂皆冒,拼命闪躲。“噗嗤!”长剑虽未中心脏,却将其右胸刺穿,带出一蓬血雨。
谢孤舟正要上前将其擒获,那工头却脸上露出一抹狰狞决绝的笑容,猛地咬碎了口中某物,黑血瞬间从嘴角溢出,身体抽搐着倒地,气绝身亡。
服毒自尽!
另一边,那假扮芸香的杀手见势不妙,也想咬毒,却被谢孤舟隔空一指点了穴道,僵在原地,眼中充满绝望。
转瞬之间,地下室内除了谢孤舟,只剩下一个不能动弹的活口。
谢孤舟迅速在那工头身上搜索,除了一些零碎银两和琉璃厂的令牌,并无特别之物。但他并未放弃,仔细摸索其内衣夹层,指尖触到一点异样。
他撕开夹层,里面竟藏着一小片薄如蝉翼的丝绢,上面用极其细密的针法,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海东青!其爪下,并非寻常猎物,而是一颗狰狞的狼头!
北狄王庭最神秘、最精锐的“海东青”死士的标志!而狼头,往往代表其针对的目标与狼族(北狄自称)的敌人有关,或者其拥有极高地位。
谢孤舟盯着那海东青标志,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幽深冰冷,仿佛万载寒冰。原来是他……这股阴魂不散的势力!他们竟然将触角伸到了南晏宫廷深处!
他将丝绢紧紧攥入掌心。这时,左臂伤口的麻痒感加剧,一股寒意顺着经脉开始向上蔓延。
必须立刻离开!
他提起那个被点穴的活口,又看了一眼地上那工头的尸体和那块丝绢,不再停留,迅速找到机关打开暗门,掠出地下室,按照原路悄无声息地撤离了琉璃厂。
…
永宁宫。
萧烬站在窗边,一动不动,如同一座凝望夜色的玉雕。时间每过一分,她心中的焦虑便多积一分。琉璃厂龙潭虎穴,谢孤舟孤身深入,纵然他武功绝世,亦难免令人担忧。
忽然,窗外传来极轻微的落地声。
萧烬猛地转身:“谢大侠?”
一道玄色身影踉跄了一下,几乎是跌撞进书房,随即迅速反手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微微喘息。正是谢孤舟!只是他脸色苍白,唇色隐隐发紫,左臂衣袖被划破,伤口周围一片乌黑!
“你受伤了?!还中了毒!”萧烬的心瞬间揪紧,几步冲到他面前,声音带上了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和慌乱。她从未见过谢孤舟如此狼狈的模样!
“无妨……小毒……”谢孤舟的声音有些低哑,将提着的那个活口扔在地上,“殿下……琉璃厂确是窝点……此人……或知内情……小心……海东青……”他从怀中掏出那块丝绢,递给萧烬,呼吸略显急促。
萧烬接过丝绢,只看了一眼,心中便是巨震!海东青!北狄王庭死士!
但她此刻顾不上细想这惊人发现,全部心神都在谢孤舟的伤上!
“别说话!运功护住心脉!”萧烬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几乎是命令道。她一把扶住谢孤舟未受伤的右臂,将他搀到榻边坐下。
触手之处,他的手臂肌肉紧绷,体温低得吓人,那寒意竟透过衣料传来。
萧烬迅速取出随身携带的金针和解毒丹药。她先是倒出两粒清香扑鼻的解毒丹,不由分说地塞进谢孤舟嘴里:“咽下去!”
随后,她毫不犹豫地撕开他左臂的衣袖,露出那道发黑的伤口。伤口不深,但周围的乌黑色正在缓慢扩散,散发着一股阴寒之气。
“跗骨噬心散……好阴毒的手段!”萧烬一眼认出毒素,脸色更沉。此毒极为刁钻,能侵蚀内力,冻结气血,若非谢孤舟内力深厚远超常人,恐怕早已倒下。
她凝神静气,指尖金针闪烁着寒芒,出手如电,瞬间刺入谢孤舟左臂肩井、曲池等几处大穴,封死毒素上行之路。随即又连续数针刺入伤口周围,轻轻捻动。
谢孤舟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冷汗,但身体却配合地放松,任由萧烬施为。他看着她专注无比的侧脸,那双总是清冷沉静的眼眸此刻燃烧着一种灼人的光彩,是担忧,是愤怒,更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她的指尖偶尔划过他的皮肤,带着医者特有的微凉,却仿佛点燃了他血液中某种陌生的躁动。从未有人离他如此之近,也从未有人……让他感到如此强烈的被保护的感觉。
金针微微颤动,乌黑的毒血顺着针孔一点点被逼出。萧烬又拿出小银刀,在火上烤过,小心地刮去伤口周围的黑坏死肉。她的动作又快又稳,神情专注,仿佛在做世上最重要的事情。
整个过程中,谢孤舟一言不发,只是目光始终落在她脸上,那深邃的眼底,冰封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融化。
终于,伤口流出的血液变为鲜红色。萧烬迅速洒上最好的金疮药,用干净的白布仔细包扎好。
“毒素暂时控制住了,但寒毒已侵入经脉,需连续施针三日,辅以汤药,方能彻底清除。”萧烬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到自己后背也已被冷汗浸湿。她抬手想擦一下额角的汗,却因为长时间精神高度集中和保持一个姿势,身体微微一晃。
一只大手及时扶住了她的手臂。那手掌宽厚,带着习武之人的粗粝茧子,温度依旧偏低,却异常稳定。
萧烬一怔,抬头对上谢孤舟的目光。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然恢复了些许神采,正静静地看着她。
两人距离极近,呼吸可闻。
书房内烛火噼啪,映照着两人身影,在墙上交叠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药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张力。
“多谢……殿下。”谢孤舟缓缓开口,声音依旧低哑,却少了平时的冰冷疏离。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萧烬下意识地回道,说完才觉此话似乎过于亲近,微微偏开视线,收回手臂,恢复了平日的清冷神态,只是耳根处微微发热,“你为我涉险,我为你疗伤,理所应当。”
她转身去收拾药箱,借以掩饰一瞬间的慌乱。
谢孤舟看着她的背影,目光深邃。他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布包,放在榻边的小几上。
“这是……”萧烬回头,疑惑地打开布包。
里面是一小撮沾着红胶泥和水晶砂的泥土,几根属于女性的、带着茉莉头油味的发丝(是从那假芸香身上取下的),以及一块从杀手身上搜出的、刻有特殊编号的琉璃厂通行铜牌。
“证据。”谢孤舟言简意赅,“芸香……恐已遇害。厂内有密室,关押之人……是陷阱。”
萧烬看着这些实物证据,再结合那块海东青丝绢,所有线索瞬间串联起来!
北狄“海东青”死士,利用琉璃厂的便利和特殊土质做掩护,建立秘密据点。他们可能早已控制或替换了厂内部分人员。芸香当年经手药圣药材,被他们盯上,套取情报或直接抢夺了部分药材后灭口。如今又利用此事做局,引诱他们上钩,意图除掉谢孤舟或她身边的得力干将!
好缜密!好狠毒!
愤怒如同冰冷的火焰在她心中燃烧。但越是愤怒,她反而越是冷静。
“海东青……竟是北狄王庭最精锐的死士直接渗透至此……”萧烬握紧那块丝绢,眼神锐利如刀,“他们的目标,绝不仅仅是制造混乱。必须立刻禀明母皇,彻底清查琉璃厂,顺藤摸瓜!”
她看向谢孤舟,语气凝重:“你可知这‘海东青’的来历?他们似乎……认识你?”她想起谢孤舟刚才提及“海东青”时异常冰冷的语气和那句“主子对你很感兴趣”。
谢孤舟迎上她的目光,眼底掠过极为复杂的情绪,有刻骨的冰寒,有一闪而逝的痛苦,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他沉默了良久久,久到萧烬以为他不会回答。
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沾染着血与尘封的记忆。
“海东青……是北狄王庭鹰犬。而我……与北狄王庭,有血海深仇。”
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如同穿透了时空,落在遥远的、血腥的过去。
“我本名……并非谢孤舟。我乃北境朔州城守将,谢渊之子——谢凛。”
“七年前,北狄破城,朔州殉国将士百姓数以万计……谢家满门,仅我一人,被师父所救,苟活于世。”
“此仇此恨,不共戴天。”
他终于,对着她,撕开了深藏多年的身份一角,露出了那狰狞的、从未愈合的伤疤。
萧烬彻底怔住,望着眼前这个一向沉默冷峻的男人,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谢凛……朔州城……那场惨烈到震动整个南晏的守城战,那位战至最后一刻、满门忠烈的谢渊将军……
原来是他。
原来那份孤寂冷漠之下,藏着如此沉重的血与恨。
她看着他苍白的脸,冰封的眼,忽然明白了许多。明白了他为何总是沉默寡言,明白了他那身惊世武功背后的惨烈代价,明白了他为何会出现在她身边,成为她的守护者——因为他们的敌人,从一开始,就是共同的。
空气仿佛凝固。烛火跳跃着,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愈发孤寂,却又因为那份坦露,莫名地有了一丝温度。
萧烬没有说话,没有惊呼,没有同情的话语。她只是静静地走上前,重新倒了一杯温水,递到他手中。
然后,她看着他,眼神清澈而坚定,一字一句道:
“从今往后,你的仇,便是南晏的仇。”
“谢凛,欢迎归来。”
不是怜悯,不是好奇,而是并肩作战的承诺与认可。
谢孤舟……不,谢凛,握紧了手中微温的茶杯,看着她那双映着烛火、无比认真的眸子,那颗冰封已久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裂开了一道缝隙,有炽热的东西汹涌而出。
他低下头,掩去眼底翻腾的情绪,只从喉间挤出低沉的一声:
“…嗯。”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信任与羁绊,在这一刻,深植于血火与夜色之下,再也无法分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