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凤立寒枝与旧忆淬火
铁壁城的狂欢持续了半夜,终是被严酷的现实和更深的警惕所取代。
城头火把猎猎,映照着士兵们疲惫却兴奋的脸庞,也映照着城下狄军退走后留下的狼藉和黑暗中可能潜藏的危险。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焦糊味,以及一种劫后余生的亢奋与不安。
南宫昭并未沉浸在初胜的喜悦中。她站在西门城楼,玄色衣袍在夜风中拂动,面纱之上的眼眸冷静如初,甚至比之前更加幽深。内力近乎耗空的虚乏感阵阵袭来,与那神秘老者对掌留下的暗伤也隐隐作痛,但她脊背挺得笔直,如同扎根于城墙的寒松。
赵阔已然迅速控制了局面。刘坤的心腹或被擒获,或趁乱逃窜,但主要骨干皆已落网。忠于赵阔的旧部和那些被煽动后又反正的士兵,在幽冥坊人手和老兵们的协助下,快速接管了四门防务,清理战场,救治伤员,一派雷厉风行。
“钦差大人。”赵阔大步走上城楼,身上还带着血污,却精神矍铄,虎目之中充满了感激与敬畏,对着南宫昭便要行大礼。
南宫昭微微侧身,并未受全礼,声音透过面纱,略显低沉却清晰:“赵将军不必多礼。城内情况如何?”
“回大人!叛贼刘坤及其主要党羽均已羁押!四门已换防完毕,末将已加派双倍人手巡逻,谨防狄军去而复返或城内还有余孽作乱。”赵阔语气激动,“幸得大人天神般降临,否则这铁壁城,末将真是万死难赎其罪!”
“将军坚守至今,已属不易。罪在叛贼,在朝中魑魅,不在将军。”南宫昭语气平淡,却自带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阵亡将士的抚恤,受伤弟兄的救治,必须即刻落实。粮草还能支撑几日?”
“这……”赵阔脸上露出难色,“刘坤那狗贼,早已将大部分粮草暗中变卖或囤积于其私库,准备献城后与狄人邀功。官仓所存,即便加上大人带来的部分,若节省用度,恐也仅够五日。”
五日。南宫昭眸光微凝。北狄虽暂退,但绝不可能甘心失败,必在酝酿更大攻势。朝廷的援军和粮草?更是遥遥无期,甚至本就不存在。
“刘坤的私库,抄没充公。所有粮草,由将军统一调配,按战时最低标准分发,优先保障守城将士。”南宫昭下令,没有丝毫犹豫,“另,派人持我手令,前往附近尚未被狄军占领的村镇,高价收购粮草,或……向那些囤积居奇的豪强‘借’粮。”她语气微顿,那个“借”字,带着一丝冰冷的杀气。
赵阔心中一凛,立刻抱拳:“末将遵命!”他此刻对这位年轻的钦差已是心服口服,其手段、魄力、智谋,远超他的想象。
“还有,”南宫昭补充道,“将军可放出风声,便说朝廷大军不日即到,钦差大人已带来足够半年用度的粮草军饷,以安民心,惑敌军心。”
“是!大人英明!”
处理完紧要军务,南宫昭才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脚下微微一晃。
“大人!”身旁一名幽冥坊下属立刻上前一步,低声道,“您旧伤未愈,又耗力过度,需立刻调息。”
南宫昭摆摆手,示意无妨,目光却投向城内。将军府方向火光大盛,人声鼎沸,那是赵阔在连夜审讯刘坤及其党羽,清算内部。
她缓步走下城楼,所过之处,无论士兵还是侥幸未死、出来帮忙的百姓,无不纷纷跪地,口称“钦差大人”,目光炽热如同仰望神祇。
她从这些卑微而幸存的人们眼中,看到了希望,也看到了沉甸甸的责任。
回到临时安排的住处——原将军府内一处较为清净的偏院,屏退左右,只留两名幽冥坊心腹在外守护。
南宫昭终于卸下了所有伪装,摘下面纱,露出一张苍白至极却线条冷硬的脸。她盘膝坐在榻上,取出银针,迅速刺入自己几处大穴,运功调息,压制翻涌的气血和那难以忽视的暗伤。
内力运转周天,带来些许暖意的同时,却也勾起了更深沉的疲惫和一段几乎被遗忘的记忆。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比之前更加清晰】
那是在北境将军府的第二个夏天。她蹲在院子角落,看着地上忙碌的蚂蚁,小脸上满是闷闷不乐。
“怎么了?蹲这儿跟个小蘑菇似的。”外祖父林擎天洪亮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阴影笼罩下来。
她抬起头,眼圈有点红:“外公,扎马步好累,辨认药材好枯燥……我不想学了。”
老人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训斥或鼓励,而是蹲下身,庞大的身躯像一座小山。他粗糙的手指指了指地上那些扛着比自身大许多倍食物的蚂蚁。
“昭昭,你看它们。累不累?枯燥不枯燥?但它们不能停。停了,窝里的兄弟姐妹就得饿死。”
他转过头,目光沉静地看着她,“外公教你这些,不是让你去好勇斗狠,不是让你觉得有趣。是为了让你将来有一天,在没人能帮你的时候,在自己累得想趴下的时候,还能有力气,扛起你必须要扛的东西。”
“是……是什么东西?”她懵懂地问。
“可能是责任,可能是承诺,也可能是……活下去本身。”外祖父的眼神变得悠远,“力量这东西,平时看着好像没什么用,甚至是个负担。但真到了要命的时候,它就是你唯一的指望。记住,你现在流的每一滴汗,忍的每一次累,都是在为你将来可能遇到的某一个坎儿,攒本钱。”
……
画面又一转,是她在练习发暗器,总是打不中远处的靶心,急得掉眼泪。
外祖父没有安慰她,只是拿起一枚普通的石子,看也不看,随手一弹——
啪!
百步之外的箭垛红心,被石子精准地击穿!
她惊呆了。
“看见没?”外祖父拍拍手上的灰,“功夫不是一蹴而就的。得千锤百炼,得把每一个最简单的动作,练成本能,练到骨头里。直到你不需要去想该怎么发力,该怎么瞄准,你的手,你的身体,自己就知道该怎么做。”
他握住她的小手,引导着她那细瘦的胳膊,“感受力量的流动,不是用蛮力。像这样……引而不发,发于刹那。”
那一刻,她似乎捕捉到了一点玄而又玄的感觉。
……
回忆中的谆谆教诲,与此刻身体的疲惫、内力的空乏、肩头的重担交织在一起,产生了奇异的共鸣。那时不懂的,此刻似乎有了切身的体会。
外公,原来你早就知道,昭昭会有今天。
她缓缓睁开眼,虚乏感仍在,但眼神却愈发清亮坚定。那些童年看似枯燥痛苦的锤炼,早已融入她的骨血,成为她此刻能站在这里的最初基石。
“大人。”门外传来心腹低沉的声音,“赵将军求见,言有要事禀报。”
“让他进来。”
赵阔大步走进,脸色凝重中带着一丝愤怒,手中捧着一摞信件:“大人!从刘坤密室中搜出的!不仅有他与北狄往来密信,还有……还有来自京城的指令!”
南宫昭目光一凝,接过那些信件。迅速翻阅,越看,周身的气息越是冰寒。
密信中,详细记录了刘坤如何按照京城某位“贵人”的指示,一步步架空赵阔,克扣粮草,泄露军情,最终配合北狄,欲置林擎天于死地,并献出铁壁城。而那位“贵人”承诺事成之后,保他世代富贵。
笔迹可以模仿,用语可以隐晦,但其中涉及的几桩只有皇室核心成员才可能知晓的北疆军务细节,以及那种高高在上、视边疆将士如蝼蚁的语气,却做不得假。
她的好父皇,为了除掉外祖父,竟真的不惜通敌卖国!甚至在她出征后,仍不忘指令刘坤,要将她这个“钦差”也一并埋葬于此!
心,像是被浸入万载寒冰之中,冻得发痛,却也彻底斩断了最后一丝微不足道的、源自血缘的幻想。
“这些信件,足以作为证据吗?”赵阔声音沙哑,带着压抑的愤怒。
“不足以直接指认皇帝,但已是铁证。”南宫昭将信件收起,声音听不出情绪,“刘坤人呢?”
“关押在地牢,嘴硬得很,只求速死。”
“想死?没那么容易。”南宫昭冷笑一声,“带我去见他。”
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刘坤被粗大的铁链锁在刑架上,衣衫破碎,身上带着伤,却依旧昂着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看到南宫昭进来,他眼中闪过怨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却强撑着嗤笑:“哼,七公主?倒是小瞧了你……要杀便杀,休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南宫昭缓缓走到他面前,隔着面纱,目光冰冷地审视着他,如同在看一个死物。
“刘副将,”她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你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你通敌卖国,害死林老将军,致使数万将士埋骨北疆,这笔血债,岂是你一条贱命能偿清的?”
刘坤脸色微变,咬牙不语。
“你在京城郊外有个庄子,里面藏着你的外室和……你那年方六岁的幼子,对吧?”南宫昭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像一把冰锥,瞬间刺穿了刘坤所有的伪装!
“你……你怎么知道?!你想干什么?!”刘坤猛地挣扎起来,铁链哗啦作响,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恐慌,“祸不及妻儿!南宫昭!你有种冲我来!”
“祸不及妻儿?”南宫昭轻嗤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讽刺,“林老将军满门忠烈,又碍着谁了?我的外祖父,我的母后,又得到过谁的慈悲?”
她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却如同恶魔低语:“刘坤,你说,如果北狄知道他们此次功败垂成,全是因你行事不密所致……你猜,你背后那位京城的‘贵人’,是会保你那可怜的幼子,还是会……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刘坤浑身剧震,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他当然知道答案!那位贵人,绝对做得出来!
“不……不要……求你……”他所有的硬气顷刻间瓦解,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和对子嗣的担忧。
“想让你儿子活命?”南宫昭直起身,冷冷地看着他,“那就把你知道的,所有事情,京城来的每一次指令,如何传递,通过谁,北狄那边的接头人,所有细节,一字不落地写出来。或许,我还能发发慈悲,给你刘家留一条根。”
攻心为上。南宫昭深知,对于刘坤这种人,死亡并非最可怕的惩罚,断绝血脉、毁掉他最后一点指望,才是。
“我写!我写!”刘坤彻底崩溃,涕泪横流,嘶声喊道,“求求你,放过我儿子!我说!我什么都说!”
南宫昭不再看他,转身对赵阔道:“给他纸笔。让他写。写完后,连同这些密信,用最快速度,秘密送往京城,交到天机阁苏芷晴手中。”她需要将这些证据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这是未来扳倒皇帝的重要筹码。
“是,大人!”赵阔此刻对这位钦差的手段已是敬畏交加,连忙应下。
走出地牢,寒凉的夜风扑面而来,吹散了地牢的污浊气息,却吹不散南宫昭心头的沉重与冰冷。
证据越多,越是触目惊心。
她抬头望向南方京城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黑夜。
父皇,你的江山,你的龙椅,就是用无数忠臣良将的骸骨和边疆百姓的血泪堆砌起来的吗?
那么,拆了它,想必也不会可惜。
就在这时——
“呜——呜——呜——”
低沉而急促的号角声突然从东门方向传来!不同于之前的示警,这是最高级别的敌袭警报!
“报——!”一名传令兵连滚爬爬地狂奔而来,“禀钦差大人!赵将军!东门外发现大量狄军!正在猛攻城门!攻势极其凶猛!”
南宫昭与赵阔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
北狄的反扑,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猛!
“走!”南宫昭没有丝毫迟疑,玄色身影一闪,已疾步向东门方向掠去。内力虽未完全恢复,但她的步伐依旧稳定迅速。
赵阔连忙抓起佩刀,紧随其后。
东门城楼之上,已是喊杀震天!火箭如同流星雨般落入城内,巨大的攻城锤再次出现,疯狂撞击着城门!云梯架上城头,凶悍的狄兵如同蚂蚁般向上攀爬!守军拼死抵抗,不断有人中箭跌落,或被爬上来的狄兵砍倒,形势岌岌可危!
狄军主帅显然因白天的失利而暴怒,发动了不顾一切的猛攻!
“放滚木!擂石!火油!”赵阔声嘶力竭地指挥着,亲自挥刀将一个刚冒头的狄兵劈下城去。
南宫昭立于城楼箭垛之后,冷静地观察着战场。狄军这次是有备而来,攻势远超之前。城墙在剧烈撞击下颤抖,城门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她目光扫过城下,忽然锁定了一个方向——狄军后方,一个被重重护卫的指挥点!那里,一名身着华丽皮裘、头戴金冠的狄军大将,正在挥舞令旗,大声呼喝,显然是此次进攻的最高指挥官。
擒贼先擒王!
但这个距离,远超普通弓箭射程,且中间隔着千军万马。
南宫昭深吸一口气,压下行将沸腾的气血。她缓缓抬手,从袖中取出了一枚造型奇特的金属筒状物,约一尺长,通体暗沉无光。这是幽冥坊匠人特制的强力机括暗器——“逐星”,内藏三枚特制透骨钢针,威力极大,射程极远,但制作极其困难,她身上也仅此一枚。
她将“逐星”稳稳架在箭垛上,眯起眼,调整着角度。整个世界仿佛安静下来,只剩下呼啸的风声、震天的喊杀声,以及那个在远处晃动的人影。
内力不足,无法保证绝对精准,但……必须一试!
【记忆碎片再次闪现】
外祖父握着她的小手,稳住她瞄准的姿势。
“昭昭,记住,越是紧要关头,心越要静。手要稳,眼要毒。机会可能只有一次,抓住了,就是生;抓不住,可能就是万劫不复。”
……
她的呼吸变得绵长,手腕稳如磐石。
就是现在!
指尖猛地扣动机括!
“噌——!”
一声极其细微却尖锐的破空声响起!一道几乎肉眼难以捕捉的乌光,以超越寻常箭矢数倍的速度,撕裂空气,穿越混乱的战场,精准地射向那名狄军主帅!
那狄将似乎察觉到了危险,猛地想侧身躲闪,但已然不及!
“噗!”
乌光没入他的胸膛!并非心脏要害,但却是肺叶所在!
狄将的动作猛地一滞,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张了张嘴,却喷出一大口鲜血,手中的令旗颓然掉落!
“主帅!”
“大人!”
狄军后方顿时一片大乱!护卫们惊慌失措地围拢上去!
城头之上,看到敌方主帅突然中箭倒下,攻势明显一滞,守军顿时士气大振!
“敌军主帅已死!杀啊!”不知是谁激动地大喊起来(实际上并未死,但已重伤)。
“杀!!”守军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将攀上城头的狄兵纷纷砍落!
狄军群龙无首,攻势瞬间瓦解,在后阵急促的鸣金声中,如同退潮般狼狈地向后溃退!
城头上再次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这一次,比之前更加热烈,更加疯狂!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那个收起奇特金属筒、依旧静立城头的玄色身影之上。
这一次,目光中不仅仅是敬畏,更增添了一种近乎迷信的崇拜!
赵阔激动得虎目含泪,大步走到南宫昭面前,再次深深一揖:“大人!您又救了铁壁城一次!末将……末将代全军将士,谢大人救命之恩!”
南宫昭微微抬手,示意他起身。面纱之下,她的脸色更加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强行催动“逐星”,几乎将她刚刚恢复的一点点内力再次榨干。
但她不能倒下。
她目光扫过城下溃退的狄军,扫过城头欢呼的士兵,声音透过面纱传出,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胜利,属于每一位浴血奋战的将士!铁壁城,是我们共同的家园!只要众志成城,北狄,不足为惧!”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和凝聚人心的力量。
“愿随钦差大人死守铁壁!!”山呼海啸般的回应响彻夜空。
南宫昭缓缓点头,转身,一步步走下城楼。她的步伐依旧稳定,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身体的负担已接近极限。
回到住处,屏退众人,她终于忍不住咳出一口淤血,盘膝坐下,迅速运功调息。
窗外,欢呼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更加严谨的巡逻脚步声和伤兵的呻吟声。
战争远未结束。
但在这铁壁孤城之中,一只凤凰,已然在寒枝之上,立住了脚跟。
她所带来的,不仅是胜利,更是一种名为“希望”和“信念”的火种。
而这火种,必将以燎原之势,席卷整个北疆。
南宫昭闭上眼,全力运转内力,修复着身体的损伤。
她知道,更严峻的考验,还在后面。
但此刻,她心中一片平静。
因为外公教给她的,不仅仅是武功和医术,更是在绝境中,永不低头的信念。
凤立寒枝,其鸣铮铮。
淬火重生,方显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