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南柯一梦与淬冰之心

朔风城方向的烽火似乎暂时熄灭了，至少，一夜再无新的急报传来。铁壁城在极度疲惫中迎来了一个短暂喘息的夜晚。

南宫昭没有离开城楼。她屏退了左右，只着一身单薄玄衣，独立于东门箭楼之巅，遥望南方沉沉的夜色。寒风如刀，刮过她苍白的面颊，却带不走眉宇间深重的疲惫与体内隐隐作痛的暗伤。

内力耗损过度，精神长时间高度紧绷，此刻稍稍松懈，排山倒海的倦意便席卷而来。她靠着冰冷的垛墙，缓缓闭上眼，试图运转内力调息，意识却不受控制地沉沦下去……

……仿佛有温暖的阳光洒在脸上，鼻尖萦绕着的是清雅的龙涎香，而非血腥与焦糊。

【梦境，如同轻柔的绸缎，悄然包裹了她】
她好像变小了，穿着柔软的云锦宫装，头发被梳成两个可爱的小团子，缀着晶莹的珍珠。
“昭昭，慢点跑，小心摔着。”一个温柔似水的声音响起，带着无限的宠溺。
是母后林婉如。她穿着雍容华贵的凤袍，容颜绝美，眼神清澈明亮，丝毫没有后来的哀愁与绝望。她正坐在御花园的秋千旁，笑着看向她。
“母后！你看！蝴蝶！”小小的她，举着一个刚编好的、歪歪扭扭的花环，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扑进母亲温暖馨香的怀抱。
“嗯，昭昭真厉害。”母后温柔地抱住她，用丝帕轻轻擦拭她额角的细汗，眼神里的爱意几乎要溢出来。那时，母后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而非宫中惯有的、带着距离的仪态。
“父皇！父皇！”她又看到那个穿着明黄色龙袍的身影从前方的亭榭中转出，面容俊朗，眉宇间虽已有帝王威仪，却带着轻松的笑意。他身边跟着几个年岁稍长的男孩，正是她的哥哥们。
“哟，我们的小昭昭又发现什么好玩的了？”父皇南宫擎大步走来，一把将她高高举起，让她坐在自己宽阔的肩膀上。视野瞬间变得极高，她兴奋地咯咯直笑，小手紧紧抓着父皇的龙冠。
“没规矩，快下来，别弄皱你父皇的朝服。”母后轻声嗔怪，眼底却满是笑意。
“无妨，朕的昭昭想坐多久就坐多久。”父皇笑得开怀，甚至故意颠了颠肩膀，引来她更欢快的笑声。
哥哥们也都围了过来。大皇子南宫睿，那时还是个略显老成的少年，拿着刚得的玉箫要吹给她听；二皇子南宫彦调皮地做着鬼脸，偷偷把一朵小花插在她的小团子上；三皇子南宫琪则小心翼翼地从背后拿出一只草编的蚱蜢，献宝似的递给她。
没有欺凌，没有冷漠，没有嫉妒。阳光正好，御花园里百花盛开，父母恩爱，兄友弟恭。她像是被全世界捧在手心里的珍宝。
……
画面流转，是北境将军府。
外祖父林擎天没有穿着沉重的铠甲，而是一身舒适的常服，正手把手教她写毛笔字。他的大手包裹着她的小手，力道沉稳，笔下是铁画银钩的“家国”二字。
“昭昭，你看，这家字啊，要有遮风挡雨的顶，国字呢，要有拿起武器守护它的人。”外祖父的声音浑厚而慈祥，“咱们天宸国，就是由千千万万个小家组成的。皇家，是最大的那个家，责任也最重。”
“那父皇是家里最厉害的人吗？”她仰起小脸问。
“陛下是天子，自然是厉害的。”外祖父笑了笑，摸摸她的头，“但陛下也需要忠臣良将帮他守着这个大家。就像外公我，帮你父皇守着北境的大门。”
“那我以后也要帮父皇！”她稚气地宣布。
“好，好！”外祖父开怀大笑，“那昭昭要快快长大，要学好本事，要像你母后一样聪明，像你父皇一样有担当……”
……
梦境里的阳光永远温暖，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真挚的笑意。父皇会耐心教她辨认奏折上的字，母后会哼着轻柔的歌谣哄她入睡，哥哥们会为了谁带她放纸鸢而争抢，外祖父会把她架在肩头，指着远方的雪山告诉她世界的辽阔……
一切都美好得不像话。仿佛那些后来的阴谋、背叛、冷落、死亡、血腥……都只是一场尚未发生的噩梦。

然而，梦，终究是梦。

一丝极其尖锐的刺痛，自丹田深处那未愈的暗伤处猛地窜起，如同冰锥刺破五彩斑斓的泡沫！

“呃……”南宫昭猛地吸了一口气，从那片虚幻的温暖中惊醒过来！

冰冷的夜风瞬间灌满肺腑，取代了梦中暖融的馨香。眼前是漆黑冰冷的城墙垛口，远处是北狄营地隐约的火光，耳边是寒风呼啸和守夜士兵沉重的脚步声。浓重的血腥味和战争带来的死亡气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现实的残酷。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带着一种被撕裂后的空茫和剧痛。

那份虚假的温暖，太过真实，也太过残忍。

父皇……曾经真的那样抱过她，笑得那般毫无阴霾吗？母后的眼神，曾经那般清澈无忧吗？哥哥们……也曾有过单纯只想逗她开心的时刻吗？

或许有吧。在更早更早的时候，在她还毫无威胁，那个男人还需要林家稳固边疆，还需要维持父慈子孝、帝后和睦的表象之时。

但那点微不足道的、或许存在过的温情，早已在后来无尽的算计、冷漠、欺凌和赤裸裸的谋杀面前，显得苍白可笑，甚至……令人作呕。

那个梦，像是一把裹着蜜糖的钝刀，慢悠悠地割开她早已结痂的心脏，让她重新品尝了一遍失去所有的痛楚。

她缓缓站直身体，指尖深深掐入冰冷的城墙砖缝，直至骨节泛白。眼底最后一丝因梦境而产生的迷蒙水汽，迅速被更加凛冽的冰寒所覆盖，甚至比之前更加坚硬，更加冷酷。

那不是慰藉。那是警告。

警告她曾经拥有过什么，又是如何被轻易夺走、打碎的。

警告她，沉溺于虚假的温暖，便是对现实中所受苦难的最大背叛！是对外祖父和母后血仇的遗忘！

“呵……”她极轻地笑了一声，在寂静的夜里，这笑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自嘲和决绝。

她竟然还会做这样的梦。是身体太累？还是潜意识里……竟还有一丝可笑的、对所谓亲情的渴望？

不。

她不需要。

从母后被废、外祖父战死、她被当作棋子扔出京城的那一刻起，那个所谓的“家”就已经彻底碎了。现在的她，是幽冥坊的幽皇，是天机阁的主宰，是铁壁城的钦差，是即将向整个腐朽皇权发起复仇的……逆凤！

那些虚假的温情，不过是包裹着毒药的糖衣，是消磨意志的软刀。

她抬手，用力抹过眼角并不存在的湿润，动作干脆利落。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融于夜风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南宫昭没有回头，身上的肌肉却瞬间绷紧，袖中的玄铁刀片已滑入指尖。能如此悄无声息靠近她的人，绝非普通士卒。

“大人。”来人的声音低沉而熟悉，是幽冥坊派来贴身护卫她的两名心腹之一，代号“巽风”。

“说。”南宫昭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澈，听不出丝毫刚刚从一场大梦中惊醒的波动。

“朔风城最新情报。”巽风递上一枚细小的竹管，“北狄围攻朔风城是假，围点打援亦是表象。其真正目的，是掩护一支精锐小队，绕过我军防线，潜入我境深处，疑似……直指京城方向。小队首领，极可能是北狄王庭第一高手，‘鬼狼’赫连屠。此外，京城天机阁密报，陛下……近期频繁秘密召见钦天监正，似在筹划某种祭祀大典，规模空前。”

南宫昭接过竹管，指尖内力微吐，震碎封蜡，取出里面薄如蝉翼的纸条。迅速浏览完毕，她周身的寒气骤然加剧。

北狄高手潜入天宸腹地，目标直指京城？皇帝老子在这个关头不关心边关告急，反而大搞祭祀？

电光火石间，一个极其荒谬却又令人胆寒的猜测，猛地窜入她的脑海！

难道……北狄此次大规模入侵，甚至这支精锐小队的行动，都与京城那位“好父皇”有关？！他引狼入室还不够，还想借刀杀人，或者……在进行某种更诡异的、见不得光的交易？！

而那个梦境，此刻想来，更是讽刺至极！那个在梦里扮演着慈父角色的男人，在现实里，正一边享受着万民供奉，一边可能正与敌国密谋，戕害忠良，甚至不惜祸乱天下！

一股恶心感夹杂着滔天的怒意，猛地冲上喉头。她强行压下，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消息来源可靠？”她的声音冷得能冻结空气。

“朔风城消息来源为潜入狄军高层的‘夜枭’，代价巨大，应无疑虑。京城消息由苏阁主亲自核实，但陛下与钦天监内容极度隐秘，具体细节难以探知，只知与‘星轨’、‘国运’、‘祭品’等词有关。”巽风低声回禀。

祭品？国运？

南宫昭猛地想起之前刘坤招供及密信中提到的，皇帝似乎对外祖父的兵权和林家在北疆的深厚根基忌惮到了极点，甚至到了不惜通敌卖国也要铲除的地步。这背后，是否还隐藏着更深的、超乎权力斗争的原因？与这诡异的祭祀有关？

还有那个北狄高手赫连屠，此时潜入京城……是巧合，还是……

一个清晰的念头骤然浮现：她必须回京城！立刻，马上！

不仅仅是为了揭露皇帝的罪行，不仅仅是为了复仇，更是要阻止可能发生的、更加可怕的事情！那个男人，为了他的权位和那虚无缥缈的“国运”，已经疯了！

铁壁城必须守住，北疆防线不能崩。但真正的风暴中心，或许早已转移到了那座看似繁华稳固的皇城！

她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眼神锐利如刀，瞬间做出了决断。

“传令下去。”

“一：将朔风城情报及我们的判断，密送赵阔将军，令他务必提高警惕，固守待援，但不必再出兵浪战。北狄主力动向诡异，其志或许不在朔风一城。”

“二：令天机阁动用一切力量，全力监控赫连屠小队行踪，尽可能查明其真实目的。必要时，可调动沿途分阁力量，进行拦截狙杀，绝不能让其顺利抵达京城！”

“三：飞鸽传书京城苏芷晴，启动‘惊蛰’计划，将刘坤口供及部分密信副本，通过特定渠道，‘无意间’泄露给御史台几位耿直清廉、且与林家略有旧谊的御史大夫。火候要掌握好，只需引起朝堂震动和猜疑即可，不必过早暴露我们的底牌。”

“四：”南宫昭顿了顿，声音斩钉截铁，“立刻准备！明日黎明，我亲自带一队幽冥坊精锐，轻装简从，秘密返回京城！”

巽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立刻领命：“是！属下即刻去办！”

巽风的身影无声融入黑暗。

南宫昭再次转头，望向南方。目光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直接钉在了那座繁华而罪恶的皇城之上。

梦境的余温早已散尽，只剩下冰冷的恨意和无比清晰的目标。

父皇，你的祭坛，准备好了吗？

那你可知，你要献祭的，或许从来都不是什么所谓的“国运”……

而是你自己的龙椅，和你那条……早就该偿还的命！

凤眸之中，冰焰燎原。

南柯一梦醒，淬冰之心，再无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