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大梦归真·淬骨寒
浓稠的黑暗包裹着意识,下坠,无尽地下坠。
冰冷刺骨的寒意从四肢百骸深处弥漫开来,仿佛要将血液和灵魂一同冻结。耳边是呼啸的风声,还有自己压抑不住的、因剧痛而逸出喉口的细微呻吟。
南宫昭猛地睁开眼!
入目的并非铁壁城头的烽烟,也非荒野追击的厮杀,而是……一片朦胧而温暖的鹅黄色光影。
鼻尖萦绕的不再是血腥与焦糊气,而是清雅宁神的安息香,淡淡地,若有若无。
她怔住。
身体的感觉异常清晰,那锥心刺骨的寒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慵懒的温暖。她正躺在一张极其柔软舒适的沉香木雕花拔步床上,身上盖着云丝锦被,轻暖如云朵。
视线缓缓聚焦。
床顶是熟悉的百子千孙缂丝帐幔,边角挂着她小时候最喜欢的、母后亲手缝制的香囊,散发着令人安心的草药香气。
这是……
她猛地坐起身,环顾四周。
宽敞华美的宫殿,紫檀木的多宝格上摆着精巧的玉器玩物,南窗下搁着她幼时学画的琴案,上面甚至还摊着一幅未完成的、笔触稚嫩的墨兰图。殿内烛火通明,温暖如春,窗外却是一片静谧的夜色。
这里是……她在天宸皇宫的寝殿,长春宫的偏殿!是她十岁以前,最常居住的地方!
怎么回事?
她不是应该在北境荒原,带着幽冥坊的人追击赫连屠,然后寒毒发作……
念头未落,殿门外传来轻柔的脚步声,以及她魂牵梦绕了无数个日夜的、温柔似水的声音:
“昭昭,可是醒了?听到你咳了两声,母后给你端了盏冰糖炖雪梨来,润润肺。”
珠帘轻响,一道窈窕的身影端着小盏走了进来。
女子身着正红色凤穿牡丹宫装,云鬓高耸,簪着赤金衔珠凤钗,面容温婉美丽,眉眼间带着些许疲惫,但看向她时,那目光里的爱意几乎要满溢出来。
正是她的母后,林婉如!并非后来冷宫里那个形容枯槁、心如死灰的废后,而是记忆深处,最雍容华贵、也最疼爱她的母亲!
南宫昭整个人僵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骤停。
梦?
又是梦?
可这触感,这香气,母后指尖的温度透过薄瓷盏传递过来……真实得让她浑身颤抖。
“怎么了?可是魇着了?”林婉如见她呆呆坐着,眼圈似乎还有些发红,忙将炖盅放在床边小几上,心疼地坐在床沿,伸手探向她的额头,“不烧啊。定是昨日跟你几个哥哥去冰嬉,着了凉。早知道就不该纵着他们带你胡闹。”
母亲的触摸温暖而柔软,带着怜惜。
南宫昭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下唇,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遏制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哽咽和颤抖。
不能哭。不能失态。
这如果是梦,那这美梦太过残忍。如果不是梦……不,怎么可能不是梦?外祖父战死,母后被废自尽,早已是烙刻在她灵魂深处的血淋淋的事实!
“母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这让她又是一阵恍惚。她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手——小巧,白皙,柔软,没有常年握暗器留下的薄茧,没有在北疆厮杀留下的伤疤。
这分明是一双十岁孩童的手!
“哎,母后在呢。”林婉如轻轻将她揽入怀中,像小时候那样轻拍她的背,“不怕不怕,母后在这儿。定是梦魇了。快,把雪梨水喝了,安安神。”
熟悉的怀抱,熟悉的馨香。
南宫昭闭上眼,贪婪地吸吮着这早已逝去的温暖,理智告诉她这是虚幻,是陷阱,是寒毒发作产生的幻觉,可情感却像濒死的旅人抓住救命稻草,宁愿沉溺片刻。
她就着母后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甜的雪梨水。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抚平了那因噩梦和现实交织而产生的灼痛感。
“朕的昭昭怎么了?听说身子不适?”
一个沉稳含笑的男声从殿外传来。
南宫昭猛地一颤,盅里的雪梨水险些洒出来。
珠帘再次被挑起,身着明黄色常服、头戴玉冠的中年男子大步走了进来。他面容英挺,眉宇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但此刻看向她的目光却充满了关切和……慈爱。
天宸皇帝,她的父皇,南宫擎。
那个后来默许她受尽欺凌、冷待母后、构陷外祖父、双手沾满她至亲鲜血的男人!
此刻,他却像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关心女儿的父亲,自然而然地走到床边,从林婉如手中接过炖盅,亲自试了试温度,才递到南宫昭唇边。
“来,昭昭,再喝点。瞧这小脸白的。”他的动作甚至称得上笨拙,带着一种皇帝不该有的、试图讨好小女儿的小心翼翼。
南宫昭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在记忆中早已模糊了慈爱面孔、只剩下冷酷和猜忌的父亲。
巨大的荒谬感和撕裂感几乎要将她吞没。
“父皇……”她喃喃道,声音轻得像羽毛。
“哎!”南宫擎似乎因为她这声呼唤而格外高兴,爽朗地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朕的小公主今日倒是乖觉。看来还是皇后有办法。”
林婉如在一旁温柔浅笑:“陛下谬赞了。昭昭只是有些贪玩着凉了。”
“哼,定是老大老二那几个皮猴子撺掇的!明日朕就考校他们的功课,写不出好文章,统统去太庙罚跪!”南宫擎故意板起脸,眼中却带着笑。
这时,殿外又传来一阵喧闹。
“妹妹!妹妹你好些了吗?” “我们带了羽毽和九连环来看你!”
话音未落,两个半大的少年就挤了进来。约莫十二三岁和十四五岁的年纪,一个穿着宝蓝箭袖,一个穿着墨绿锦袍,都是眉眼俊朗,朝气蓬勃。手里果然拿着玩具和点心。
正是她的大皇兄南宫宸和二皇兄南宫睿。
记忆中,他们后来为了太子之位争得你死我活,对她这个毫无威胁的妹妹,也从最初的些许怜悯,变成了彻底的漠视和偶尔的厌烦。
可此刻,他们脸上只有真切的担忧和急于分享玩具的兴奋。
“吵什么吵!没看见妹妹刚喝完药需要静养吗?”南宫擎瞪了他们一眼,但语气并不严厉。
“儿臣知错。”两个少年立刻缩了脖子,规规矩矩地行礼,然后眼巴巴地瞅着南宫昭。
南宫昭看着眼前这一幕:父皇“严厉”的呵斥,兄长“乖巧”的认错,母后无奈又包容的微笑……温馨得如同最完美的工笔画。
这一切,都是她童年曾真切拥有过,后来又彻底粉碎的幻梦。
为什么……
为什么寒毒发作,会让她陷入如此逼真、又如此残忍的梦境?
是潜意识里对温暖的极致渴望吗?还是……赫连屠那诡异的眼神和可能使用的毒烟,引发了什么意想不到的效果?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用理智分析这极度不合理的状况,寻找梦境逻辑的破绽,或者……挣脱出去的方法。
她不能沉溺于此。北境需要她,铁壁城需要她,京城的阴谋需要她去阻止,赫连屠必须死!
“昭昭,怎么又发呆?是不是哥哥们太吵了?”林婉如担忧地抚摸着她的脸颊。
“是啊昭昭,你看,这是二哥新得的暖玉玉佩,冬暖夏凉,给你戴着玩。”二皇子南宫睿献宝似的递过一块剔透的美玉。
大皇子南宫宸也不甘示弱,拿出一个精致的机关鸟:“这是我让工匠新做的,上了发条就能飞好久,给你解闷!”
他们的讨好和关切那样真实。
南宫昭垂下眼睫,掩住眸底翻涌的冰寒与痛楚。
她伸出手,没有去接玉佩,也没有碰机关鸟,而是轻轻拉住了父皇明黄色的衣袖一角。
皇帝微微一愣。
南宫昭抬起眼,用那双清澈纯净、属于十岁孩童的眸子,望着他,声音软糯,带着一丝依赖和怯生生的试探:
“父皇,昭昭昨夜做了一个好可怕的梦……”
“哦?梦到什么了?说与父皇听听,父皇是真龙天子,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敢近身的。”南宫擎失笑,显然没把一个孩子的噩梦放在心上。
林婉如和两个皇子也好奇地看过来。
南宫昭吸了吸鼻子,小脸上适时的浮现出恐惧和后怕,细声细气地道:
“昭昭梦见……梦见外祖父在北边打了好大好大的仗,受了伤,流了好多好多血……没有人去救他……父皇派的援军……一直一直不到……”
殿内温暖的气氛,瞬间凝滞了一瞬。
林婉如脸上的笑容微微僵硬。
南宫宸和南宫睿对视一眼,有些无措。
南宫擎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霾,但面上笑容不变,甚至更加温和,他大手包裹住女儿微凉的小手:“傻孩子,梦都是反的。你外祖父是我天宸的镇北大将军,战神一样的人物,怎么会打败仗呢?父皇怎么会不派援军呢?定是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担心外祖父了。”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语气宠溺。
若非南宫昭早已深知眼前这个男人温和面具下的冷酷心肠,几乎都要信了。
她没有反驳,只是用力点头,顺着他的话,扮演着一个被噩梦吓坏了的、需要父亲保证和安抚的小女孩:“嗯!梦是反的!外祖父一定会平安回来的!父皇最厉害了,一定会派很多很多援军去帮外祖父的,对不对?”
她仰着小脸,眼神里充满了全然的信任和依赖,仿佛父皇的承诺就是世间最牢固的磐石。
南宫擎看着她纯粹的眼睛,笑容似乎有那么一丝微不可查的勉强,但很快化开,肯定地道:“当然!父皇已下令让兵部和户部加紧筹措粮草军械,不日便会增援北疆。你外祖父定会凯旋归来,给咱们昭昭带好多北狄的稀罕玩意儿!”
“陛下……”林婉如闻言,眼中泛起真切的笑意和感激,“父亲得知陛下如此信任,定会倍感欣慰,奋力杀敌。”
“都是一家人,皇后何必说两家话。”南宫擎拍拍她的手,语气温和。
好一副帝后和谐、君臣相得的画面!
南宫昭心底的寒意却愈发刺骨。
谎话!全是谎话!
记忆中,北境战事最吃紧的时候,她跪在御书房外苦苦哀求,得到的只有皇帝的斥责和闭门不见。所谓的援军,直到外祖父战死殉国,都未曾真正出发!
这个梦,美好之下,隐藏的是更加血淋淋的虚伪和残酷!它将她最渴望的温暖和最痛苦的真相扭曲地融合在一起,反复煎熬着她的心!
她必须醒来!
剧烈的情绪波动,似乎引动了体内某种真实的存在。那股被梦境暂时压制下去的寒毒,仿佛感受到了宿主强烈的意志,猛地又开始窜动!
冰冷的刺痛感再次隐约从丹田升起,与梦境中的温暖感受剧烈冲突!
“唔……”她痛苦地蹙起眉,下意识地捂住了小腹。
“昭昭?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林婉如立刻察觉她的异样,焦急地问道。
“是不是又冷了?”南宫擎也皱起眉,“传太医!”
“不……不用……”南宫昭喘息着,抬起汗湿的小脸,眼前的父母、兄长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晃动,周遭温暖的烛光也开始闪烁,仿佛电压不稳。
宫殿的墙壁、精美的摆设仿佛褪色的画布,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纹。
冰冷的现实,正在撕裂这个美好的幻境!
她看到“父皇”脸上的关切在褪色,逐渐变得模糊而冷漠。
她听到“母后”焦急的呼唤声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水膜,扭曲变形。
两个“兄长”的身影甚至开始淡化,如同阳光下即将消散的泡沫。
就是现在!
南宫昭集中起全部的精神意志,不再去贪婪那虚假的温暖,不再去痛恨那虚伪的慈爱,而是用尽全部力气,去感知那真实的、锥心刺骨的寒意!
那源于她为了修炼顶尖暗器手法而强行吸收的万年玄冰寒气,那与她功体相冲、日夜折磨她,却也磨砺出她钢铁般意志的寒毒!
“破!”
她在心中发出一声无声的厉喝!
仿佛玻璃碎裂的清脆声响在灵魂深处炸开!
眼前所有温馨的画面——父皇、母后、兄长、华丽的宫殿、温暖的烛光——如同被打碎的镜子般,寸寸碎裂,迸溅开来!
极致的温暖瞬间被极致的冰冷所取代!
“咳——!”她猛地咳出一口带着冰碴的鲜血,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每一根骨头都被冻结又在被强行敲碎!
睁开眼!
不再是温暖的寝宫。
是冰冷刺骨的荒原寒风,是浓郁未散尽的毒烟呛人气味,是部下焦急的呼唤。
“大人!大人您醒了!”
巽风扶着她,正将精纯的内力输入她体内,帮她压制暴动的寒毒。其他幽冥坊好手围在四周警戒,脸上带着担忧。
天光已经微亮,铅灰色的云层低垂,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雪。他们仍在之前遭遇赫连屠的营地附近,地上的尸体尚未处理完毕。
幻觉消失了。或者说,她强行挣脱出来了。
那场大梦,美好如天堂,也残酷如地狱。
南宫昭抹去唇边的血渍,那血冰冷得几乎没有温度。她的脸色苍白得透明,但一双凤眸却沉静得可怕,里面所有的迷茫、脆弱、痛苦都被强行压下,凝结成比万年玄冰更坚硬的寒芒。
“我昏迷了多久?”她的声音沙哑,却冷静得惊人。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巽风回答,松了口气,“您的寒毒突然爆发,极为凶险。”
一炷香……却在那个梦里,仿佛过了许久许久。
南宫昭撑着巽风的手臂,缓缓站直身体。寒毒仍在经脉中窜动,带来持续的剧痛和冰冷,但她仿佛毫无所觉。
那个梦,并非全无意义。
赫连屠的毒烟,或者说,他最后那个诡异的眼神, combined with her own underlying injuries and extreme mental stress,似乎触发了一种极其罕见的致幻效果,直指人心最深处的渴望与恐惧。
它让她重新温习了失去的美好,也更深刻地看清了包裹在温情下的残酷真相。
更重要的是,在梦境的最后,当她刻意提及“援军未至”时,父皇眼中那一闪而逝的阴霾和不自然……
那或许不仅仅是梦境的扭曲,更可能折射了一丝她潜意识里早已察觉、却不愿深想的真相——或许从一开始,父皇对外祖父的忌惮和杀心,就已深种?甚至比显露出来的更早?
这个念头让她通体生寒,比体内的寒毒更甚。
但此刻,不是深究的时候。
“可找到线索?”她冷声问,目光扫过正在搜查狄兵尸体的部下。
“大人,在此人贴身内袋发现这个。”一名好手快步上前,递上一块被血染污了小半的羊皮纸。
南宫昭接过。羊皮纸质地特殊,显然经过处理,防水防潮。上面用狄文和一种奇怪的符号写着几行字,还绘有一幅简易地图。
她的狄文是外祖父亲手教的,水准极高。迅速扫过那些文字,她的目光骤然缩紧!
文字内容大致是:“……目标:天宸京城,悦来客栈(金雀巷)。接应:‘鹞鹰’。任务:确认‘星坠’之女,必要时,擒获或……清除。”
地图标注的,正是从他们遇袭地点通往京城的一条隐秘小路,终点正是京城金雀巷的悦来客栈!
“星坠之女”?
星坠……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入南宫昭的脑海!
她猛地想起很多年前,外祖父一次酒醉后,曾拉着她的手,老泪纵横,反复念叨着一个类似狄文发音的词,听起来很像“星坠”,他说那是他一生最大的遗憾,是对不起一个故人……
当时她年纪小,听不懂,只记得外祖父从未那般悲伤悔恨过。
难道……“星坠”指的是某个人?而这个人的女儿……指的是谁?
赫连屠他们潜入天宸京城,是要去找这个人?确认?擒获?清除?
为什么赫连屠看到她的脸时,会露出那种诡异的表情?惊讶?疑惑?探究?
一个荒谬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念头,骤然浮现在南宫昭的心头,让她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不……不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她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羊皮纸,指甲几乎要将其刺破。
无论真相多么匪夷所思,赫连屠的目标是京城,是悦来客栈,是那个所谓的“星坠之女”!
而这,与皇帝可能布下的阴谋,或许存在着某种意想不到的关联。
前路似乎更加迷雾重重,但也终于露出了一线清晰的靶心。
“清理完毕了吗?”她压下心头惊涛骇浪,声音冷冽如初。
“已处理完毕。缴获狄刀十五把,弩箭若干,还有一些金银和毒药。尸体已掩埋。”
“好。”南宫昭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胸腔内的寒毒似乎都被这股决绝的意志暂时压服,“改变路线,不走官道,就走赫连屠地图上标注的这条小路!全速前进,务必在他们之前,赶到京城悦来客栈!”
她的目光投向东南方向,那座宏伟而腐朽的皇城。
那里,有她的仇人,有未解的谜团,有等待她力挽狂澜的局势。
如今,又多了一个来自北狄的、可能与她身世相关的惊天秘密!
赫连屠,不管你为何那样看我,不管“星坠之女”意味着什么。
这京城,这局棋,我南宫昭,回来了。
这一次,我不会再被任何虚假的温暖迷惑。
唯以血还血,以杀止杀!
她翻身上马,背影在熹微的晨光中,挺拔如孤峰,冷冽如寒刃,径直刺破荒原的凛冽寒风,向着风暴的中心,疾驰而去。
梦已醒,路仍在脚下,唯有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