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拓者之难？”

张功然脸色骤变，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瞳孔瞬间收缩。他甚至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四周。他的声音压低：

“你疯了？这个名字是最高禁忌之一！档案永久封存，所有相关研究项目下马，知情者签署了终身保密协议……除了我们这个级别……它明明已经在物理和意义上都被彻底终结了！你怎么敢……怎么敢再提？仗着我们现在来之不易的地位和权势吗？”

十年前那场被称为“第二次开拓者之难”的浩劫，其惨烈程度虽不及首次，但其诡异的爆发方式和背后透露出的、几乎撕裂人类伦理道德，让所有亲历者都心有余悸。

张功然在那次事件中因临危护住数位军方及政府首脑而立下大功，但后续的清剿作战中，叶正英等人凭借其凌厉的指挥风格和战果赢得了更多目光。因此论功行赏的等级并不能完全代表战功大小与背后承担的代价，这一点，张功然和厉正功都心知肚明。

厉正功没有直接回答老友的震惊与质问。他只是缓缓抬起手，用个人终端无声地发送了一个指令。霎时间，屋内所有的光源——顶灯、壁灯、甚至仪器表盘的微光——瞬间熄灭，彻底的黑暗吞噬了一切，只剩下两人略显沉重的呼吸声。这种绝对的黑，与太空深处别无二致，令人本能地感到渺小与敬畏。

“我喜欢这样，”厉正功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显得格外低沉、清晰，仿佛直接敲击在鼓膜上，“这让我觉得……思维更清晰。老张？”他话锋一转，提出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你对我们脚下这片地，对这处基地，了解多少？”

张功然在黑暗中愣住了，大脑几乎跟不上这跳跃的节奏。刚刚还在触碰足以引发地震的禁忌话题，下一秒就开始聊基地地质构造？他迟疑地开口：

“……马里亚纳海沟最深处附近，地球联合政府时代初期建造的绝密堡垒，号称‘最后的避难所’，采用最先进的耐压技术和电力系统，内部生态循环系统可支撑……”

“不，”厉正功打断了他，黑暗中传来他轻微的脚步声和手指在某种面板上摸索的细微声响，“我不是指这些公开档案里的东西。我是指……更深层的物理上的脚下。”

伴随着他的话语，张功然猛地感觉到脚下的地板传来一阵极其轻微、但绝不容忽视的震动，同时一种低沉、仿佛来自极深处的机械啮合声隐隐传来。

张功然瞬间明白了过来，失声道：“老厉！这下面……也有‘那种’密室？！就在这最高级别会议室的正下方？！”他听说过一些关于某些绝密基地内嵌有“密室中的密室”的传说，但从未想过自己会亲身经历。

“啪。”黑暗中传来厉正功轻轻拍手的声音，带着一丝赞许。“猜对了一半。”他继续摸索着，声音里带着点难得的、似乎是真心实意的懊恼，“他妈的，这启动密码序列太长，还是双验证……第一次用，差点把后半段给忘了……好了！”

他话音落下，震动和机械声停止。紧接着，一道极其微弱、泛着幽蓝色冷光的光线，从他们前方不远处的会议室主席台附近的地板缝隙中透出，勾勒出一个规整的长方形轮廓。

厉正功的身影在微光中移动，他蹲下身，手指在缝隙处某个特定位置按压、旋转。伴随着一声几乎听不见的气密解除声，一块巨大的地板悄无声息地向下沉陷、然后滑开，露出一个向下延伸的、散发着更浓郁冷光和更冰冷空气的阶梯入口。

“走吧，时间有限，简单聊聊。”厉正功的声音恢复了冷静，“这地方我也是刚拿到权限不久，第一次用。放心，结构强度比上面这层还夸张。”

张功然看着那深不见底的入口，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他知道这不是邀请，而是命令，是卷入更深旋涡的开端。他没有再犹豫，率先踏入了阶梯。厉正功紧随其后，并在下行过程中，依次手动关闭并锁死了入口处的三道厚度惊人的合金隔断门，每一次锁闭都发出沉重而令人安心的“铿哒”声。完成这一切后，他才重启了上方会议室的灯光系统，确保从外面看毫无异状。

阶梯不长，尽头是另一扇门。一扇没有任何可见锁孔、把手或识别区的、光滑如镜的暗灰色金属门。张功然看着这扇门，心脏猛地一跳，一个几乎只存在于内部传闻中的名词闪过脑海：‘沉默之门’？需要生物密钥和动态密码双重验证……老厉他竟然是……

没等他的思绪蔓延开来，厉正功已经径直将左手整个伸入了门旁墙壁上一个突然无声滑开的洞口内。几秒钟后，他抽回手，食指指尖上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小出血点，显然是接受了某种高精度生物信息采样。同时，那扇“沉默之门”在内部液压系统的驱动下，沉稳而无声地向内滑开。

门后的空间不大，灯光自动亮起，冷白光源照亮了一切。房间内的布局让张功然瞳孔再次地震——

房间内分高中低三层结构，上层和中层被厚重的暗色玻璃隔绝，显然是永久封闭或需要更高权限的区域。他们所在的最下层，呈半圆形阶梯式布局，摆放着15把造型简洁但明显区分等级的椅子：最前方，正对大门，是一张椭圆长桌，桌后有三把椅子——中间两把分别是熠熠生辉的金色1号椅和光泽稍内敛的银色1号椅。在银色1号椅旁边隔了一段距离，是银色36号椅。

正对着这三把权威座椅的，是三把铜色椅子——36号、57号、79号。而在铜色椅子后方，分成两排的，是9把黑色椅子。

整个房间充满了极致的简洁、冷峻和一种不容置疑的等级秩序感。

张功然的目光几乎是本能地锁定了那把铜色36号椅，脸上写满了震惊与恍惚。他下意识地想走向后排的黑色椅子——那是他自加入一直以来坐的位置。

但厉正功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力道沉稳：“别急，老张。你的位置不在那里，当你成为太阳系防务总司令的时候，你的位置就是这里了。”

他带着几乎有些僵硬的张功然，径直走到那把铜色36号椅前，轻轻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

当张功然有些茫然地落座时，赫然发现厉正功已经姿态放松地坐在了对面那把银色36号椅上，甚至还悠闲地翘起了二郎腿，看着他，脸上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无奈和一丝恶作剧得逞般的表情。

“是不是很惊讶？”厉正功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按照《守则》，上位者严禁向下位者直接暴露身份，以确保组织的绝对隐秘和安全。但是……”他收敛了笑容，语气变得极其严肃，“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因此，他们授权我，向你，铜36，揭示我的身份——银36，你在组织内的直接上位引导者及权限确认人。”

张功然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过了好几秒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干涩无比：“老厉……你……你什么时候……？”

“在我最终接受太空军副司令任命的那一刻。”厉正功平静地回答，“那次漫长的、与麦克•里根和叶正英的闭门谈话，真正的核心并非军务交接，而是组织的授权仪式。现在回想，之前他们数次暗示甚至推动我晋升上将、接手总参谋长职位，恐怕都是为了让我能更‘顺理成章’地进入这个层级，接触到这个核心。可惜，我明白得有点晚了。”

张功然努力消化着这海啸般的信息，只能迷茫地点了点头。巨大的震惊过后，常年身居高位的素养让他迅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深吸一口气，慢慢恢复了往常的严肃语气：

“我明白了。既然是在‘沉默之所’，以组织的身份……那么，让我们严肃地讨论正经问题吧。”

他习惯性地想用一个代号或尊称来称呼厉正功，这是组织《守则》的要求。

厉正功却轻轻挥了挥手，阻止了他：

“今天特殊，豁免称呼代号。你只需知道：我是银36。你是铜36，你之下，还有另外两名铜牌成员和九名黑牌初级成员，由你引导和联络。而我的上位，”他指了指那两把空着的头等椅，“银1，是叶正英大将。金1，是麦克•里根元帅。而这里的前任金1……是王坚元帅。至于更高的管理层，我知道有一个人，但是我不能说，你只要记住今天我告诉你这个消息就行，以后你会明白的。”

“这是你需要知道的第一件事。既然授权我告知你，就意味着接下来的行动需要你，以及你所负责的板块的全力配合。至于更深层的原因和全局规划，那不是你我现在需要讨论的，那是‘金1’和‘银1’的决策范畴。”

张功然重重地点了点头，表示已经完全理解并铭记。信息虽然爆炸性，但层级清晰，权限明确，这符合他一贯的军事思维。

厉正功见他接受，便拿起嵌入桌面的一个遥控器，启动了投影设备。一幅复杂的关系网络图出现在光幕上，其核心标记着一个危险的符号。

“如你所见，”厉正功的声音冷峻起来，“引发两次‘开拓者之难’的那个组织，其成型速度、结构韧性、成员狂热程度都远超我们最初的预估。第二次灾难，因为……一些我们现在怀疑是‘他们’内部故意制造的‘特殊原因’，其表现出来的凝聚力甚至不如第一次，造成的实际破坏也相对‘轻微’——当然是相对于第一次那几乎让我们文明倒退百十年的打击而言。这件事，在组织内部的高层会议上我们已经反复研判过多次，你我也曾以外部专家身份参与过部分会议，但所知并非全貌。”

他顿了顿，切换了投影画面，变成了现行太空部队的详细指挥权系树状图。

“现在，我们发现了一个极其诡异的现象。”厉正功的手指划过光幕，“自从‘开拓者之难’后，我们明面上彻底取缔、打散了所有传统意义上的‘大山头’，但却出于稳定和过渡考虑，默许了大量‘小山头’的存在。这些小山头理论上微乎其微，根本无法对中央权力构成挑战。”

他的手指猛地停在图上的几个关键节点，语气充满了讽刺：

“但结果呢？整个指挥体系的运作效率，反而比当年那几个大山头互相制衡、当各自内部铁板一块的时候，还要低下得多！官僚主义、推诿塞责、信息壁垒……甚至出现了利用职权在防区间‘吃拿卡要’的恶劣现象！这难道不是天下最奇怪的事情吗？功然兄，你长期主持太阳系防务，对地面部队和驻军情况了解颇深，对此有何见解？”

张功然被问得一愣，苦笑了一下，摊开双手：

“我能说啥？这明显是制度设计和执行监管出了问题……但我纯是一个带兵打仗的，对这些行政门门道道，比起你们来，实在算不上精通。”他隐约感觉厉正功意不在此。

厉正功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开始了他的引导：

“好，那我们换个角度问。在整个太空部队的体系里，刨开最高层的麦克•里根元帅和叶正英大将，还有谁能真正在职权和威望上，压我厉正功一头？”

这一问，如同拨云见日，张功然瞬间明白了点什么：

“你的直属上级自然是叶大将。再往下……恐怕就只有同样资深的舰队指挥韩富林在特定领域能与你略作商讨和质疑？至于其他人……王坚已经不在了。如果非要算上非军方的、但对太空军有极大影响力的……武装总帅麦克•里根元帅当然算一位。但除此之外，确实……没了。”

“没错！”

厉正功一击掌：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要高效调动我麾下的部队，基本上只需要搞定我一个人就行了！因为我的旧部——从狩猎者星系带出来的那批骨干，曾经渗透进了太阳系防务司令部的方方面面，也构成了后来第三舰队的灵魂，直到现在，我的亲兵卫队那两万多人二百多条战舰，核心权力还是掌握在最早那批骨干手里——他们对我的命令只有服从和执行，内部几乎没有耗损极大的权力博弈和勾心斗角。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这依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山头’，对吧？”

张功然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他太清楚厉正功对旧部的凝聚力和影响力了，那是在血与火的远征中淬炼出来的绝对信任。

“而这种情况，在目前的太空军高层中并非个例！”厉正功加重了语气，“除了最新组建、由多方力量糅合而成的第五舰队，其他四大舰队和核心司令部，其高级军官层或多或少都带有强烈的‘创始人’或‘核心领袖’色彩。比如你现在掌管的太阳系防务司令部直属精锐，里面有多少是你从‘海基航空属’带出来的老部下？人数或许不多，但关键岗位都是他们，如臂使指！”

“这并非坏事，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正是这种基于战火情谊和绝对信任的‘山头’存在，才保证了我们太空军如今的高效和战斗力！大山头实际上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着，只是没人再提那个词，因为结果证明，这种模式效率反而奇高！”

张功然再次点头，认同这个分析。

厉正功的脸色却瞬间阴沉下来，语气也变得沉重：“但问题就在于，这种‘高效’是特例，是源于我们这几个老家伙恰好又都在一个更大的山头里，而且完全服从山尖尖上那个人，达成了更高层面的‘万山归一’！而你看看隶属联合政府地面防御司令部的各个防务区，以及散布全球各大司令部下的地面驻军，情况就正好相反！”

“他们在消灭了真正的大山头后，就彻底陷入了‘小山头’林立的噩梦！因为没有哪个将领拥有绝对权威和跨区域的凝聚力，结果就是无数个小利益集团形成，为了有限的资源、权限、功劳，互相倾轧、设置障碍、甚至利益交换！其内耗程度，比过去大山头时代还要麻烦数倍！效率低下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厉正功猛地关掉了投影，让房间重新陷入一种冰冷的寂静。

“不过，实话实说，”他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复杂，“太空军目前这种看似‘山头林立互相掣肘’实则‘高效’的局面，也纯粹是一种历史的巧合和幸运——因为我们这几个掌握着最大‘山头’的人，恰好在更高的层面被整合了，都服膺于麦克·里根和叶正英，甚至是我的最终权威。”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张功然：“这样一说，你就明白了吧？为什么‘盗墓’这种事情，能在地面防务区的眼皮子底下发生，而且相关信息被层层隐瞒、扭曲、甚至忽略。不是因为敌人有多高明，而是因为我们自家的篱笆，早已千疮百孔！敌人可能再次利用这一点，击中我们最散漫混乱的环节！”

“而我们，”厉正功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必须利用我们的影响力，来一场豪赌，赌在战争结束前，新的体系不会被击垮，而这个新的体系，我想你已经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张功然叹了口气：

“你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再不懂就是真蠢了。不就是说，你要帮我在地面防务区也搞山头整合吗？我记得你的几个朋友都在防务区任司令吧？那岂不是正好？就让他们去办，反正出了事第一个也该找你，是不是？”

厉正功点了点头：

“对，简单点说是这样，但是……算了，现在时间恐怕来不及，更细的事情等我离开太阳系再说吧，现在还不是时候。”

厉正功站了起来，张功然也跟着站了起来，但两人谁都没往外走。直到厉正功示意张功然可以离开。却又在张功然迈出第一步的时候用内部代号叫住了张功然：

“铜36，金1银1托我问你，你准备好向梁山宣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