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洛阳的内侍省衙署里，炭火盆烧得正旺，将贾心意青色的内侍袍熏得暖融融的。可他指尖捏着那份刚拟定的敕令，后背却沁出一层薄汗。昨日在西河寺领旨时，女皇冰冷的眼神还在眼前晃动，“四月盛开” 四个字像块巨石压在心头。但当他抬头瞥见墙上悬挂的 “内仆局总领诸司” 的令牌时，底气又足了几分。
这内仆局自武皇临朝后，权势早已今非昔比。不仅掌着宫中膳食、舆服诸事，更能借着 “圣意传达” 的由头干预外朝政务，连拱卫京畿的神策军指挥使，见了他这内侍省的红人也要礼让三分。贾心意摩挲着敕令上朱红的 “内侍省印”，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自己夸下海口时就没打算独自担责，反正各部衙有的是替罪羊。
“小禄子，把这敕令即刻送往工部、司农寺，让他们午时前回话。” 贾心意将文书扔给身旁的小内侍，语气不容置疑，“告诉崔侍郎和郑少卿，这是圣皇亲口吩咐的差事，耽误了可是掉脑袋的罪过！” 小禄子喏喏应着，捧着敕令一路小跑，腰间的铜铃叮当作响，引得廊下路过的官员纷纷侧目避让。
工部侍郎崔文远的值房里，刚沏好的碧螺春还冒着热气。他捏着那份墨迹未干的敕令，气得手指发颤，“啪” 地一声拍在案几上，茶盏里的茶水溅出，打湿了摊开的《营造法式》手稿。“荒谬！简直是荒谬透顶！” 他鬓角的白发随着怒吼微微抖动，“腊月天寒地冻，牡丹根系早已休眠，这时候起土移植，不等运到西苑就全蔫了！还要四月盛开？闻所未闻，这根本不可能完成的勾当。”
站在一旁的屯田司主事王焕吓得缩了缩脖子。他年近四十，在工部熬了十五年才混到主事的位置，最懂明哲保身的道理。见崔文远气冲冲地踱来踱去，他眼珠一转，悄悄上前两步，压低声音道：“大人息怒。您忘了？花木栽培、时令养护，向来是司农寺的本分。咱们工部管的是土木营造，暖棚搭建、车马运输这些体力活能搭把手，但牡丹的死活，实在不该归咱们负责啊。”
崔文远猛地停下脚步，眼中的怒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算计。他捋了捋山羊须，沉吟道：“你说得在理。可贾内侍那厮拿着圣意压人，怎会轻易放过咱们？”“这简单。” 王焕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您让下官去司农寺交涉，就说工部愿全力配合提供木料、工匠，但必须让郑少卿立下军令状，明确牡丹移植后的养护责任全归司农寺。这样一来，将来出了岔子，也怪不到咱们头上。”
崔文远眼前一亮，拍了拍王焕的肩膀：“好主意！你即刻便去，态度强硬些，就说这是工部的底线。若司农寺不肯接，咱们便一同去内侍省回话，看贾心意敢不敢把罪名扣在两部头上！” 王焕领了命，揣着崔文远亲笔写的函件，快步走出工部衙署。街上的寒风刮得他脸生疼，可他心里却暗自庆幸：这烫手山芋，总算能扔出去大半了。
司农寺少卿郑怀恩接到敕令时，正在和下属核对春耕的种子账目。他看着 “腊月移牡丹，四月必盛开” 的字样，只觉得头皮发麻，当即让人把寺里的主簿、主事全叫到议事堂。片刻功夫几名官员挤在不大的房间里，案几上堆起了《齐民要术》《群芳谱》《四时纂要》等十几本农书，人人都埋着头翻找，翻书的沙沙声和偶尔的叹息声交织在一起。
“郑少卿，您看这段。” 屯田主事李默指着《齐民要术》里的记载，“牡丹移栽需在仲春萌芽前，且要带三尺见方的土球，寒冬移栽成活率不足一成。再说催花，需用温室、熏香、水肥配合，可四月盛开意味着正月就得催芽，这根本违背时令啊！”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脸上满是焦虑。
章主簿年纪最大，头发都花白了，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忍不住低声嘟囔：“依我看，这根本不是养花，是要咱们的命。圣皇要是真想要牡丹，等开春了再移也不迟，偏要赶在腊月……”“住口！” 郑怀恩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止，“圣意岂能妄议？咱们是朝廷命官，食君之禄就得担君之忧，眼下该想的是怎么办成事，不是抱怨！”
章主簿被骂得满脸通红，低下头不敢再说话。议事堂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寒风呜呜地刮着，像是在嘲笑众人的束手无策。郑怀恩看着下属们垂头丧气的样子，心里也泛起了苦水：他比谁都清楚这事难如登天，可贾心意拿着圣旨压人，工部又摆明了要推诿，司农寺根本没有退路。
就在这时，门房匆匆跑进来：“少卿大人，工部王焕主事来了，说有要事相商。” 郑怀恩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该来的总会来。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让他进来。” 王焕一进门，就摆出公事公办的架势，递上崔文远的函件：“郑少卿，我家大人说了，工部可派工匠搭建暖棚、调车马运输，但牡丹的起土、养护、催花，必须由司农寺全权负责，还请立下军令状，以免日后权责不清。”
郑怀恩接过函件，气得手都抖了。他指着王焕，声音发颤：“崔文远这是要把所有责任都推给我们？寒冬移花本就艰难，他连协助养护都不肯，简直是落井下石！”“少卿息怒。” 王焕一脸无辜，“我家大人也是按规矩办事，花木之事本就归司农寺管辖，工部总不能越俎代庖吧？”
双方僵持了半个时辰，郑怀恩终究还是松了口， 他知道，和工部纠缠下去只会耽误时间，圣皇的期限不等人。他咬着牙写下军令状，按下手印，看着王焕得意离去的背影，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
“都别愣着了！” 郑怀恩转身对着下属们，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把所有关于牡丹的记载都找出来，哪怕是野史杂记也别放过！再派人去民间寻访花农，不管用什么法子，都得想出催花的主意来！” 官员们不敢怠慢，重新埋首于书堆中，可脸上的绝望却愈发浓重。议事堂的炭火渐渐弱了，寒意从四面八方涌进来，冻得人指尖发僵，就像他们此刻的处境一样，看不到半分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