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洛阳城,比西河郡更添几分肃穆。北邙山的积雪顺着洛水蜿蜒而下,将东都的宫墙、衙署都裹进一片素白之中。右藏库西侧的廊下花圃,早已被工部的工匠们改造成临时的牡丹养护场,眺望那五座连绵的暖棚依墙而建,棚顶铺着三层加厚的羊毛毡,边缘用沙袋压紧,防止寒风灌入;棚外立着十余个炭炉,烧着上好的无烟炭,袅袅青烟在冷空气中凝成细细的白雾,顺着棚檐缓缓消散。
巳时刚过,柳月圆身着一袭灰布素色官服,站在暖棚外的石阶上,望着最后一辆运花的马车驶入花圃。车辕上的铜铃还在叮咚作响,赶车的伙计满脸风霜,手上的冻疮裂着血口子,却依旧小心翼翼地扶着车栏。她拢了拢领口的棉絮,指尖触到藏在衣襟里的那封家书,纸页早已被摩挲得发皱,阿爷柳多盛的字迹仿佛还在眼前:“月圆,为父已选河口峡百株壮苗,带三尺土球裹以草绳,沿途暖车护运,抵洛后需即刻入暖棚,切不可冻及根系,此乃圣皇期许,容不得半分差池。”
“柳娘子,最后一车牡丹到了!” 车旁的王二柱高声喊道。他是柳家雇的伙计,跟着柳多盛种了多年花卉,手上满是老茧,指缝里还嵌着洗不掉的泥土。柳月圆快步上前,踩着积雪走到马车旁,车帘掀开的瞬间,一股带着泥土气息的暖意扑面而来,只见车厢内壁贴着厚厚的苇席,中间悬着两个烧得通红的铜炉,百余个半人高的陶盆整齐排列,每个陶盆里都栽着一株牡丹,根系裹着褐色的原土,外面缠着细密的草绳,草绳上还沾着西河郡河口峡特有的湿润黏土。
“阿爷可真有本事,居然真把牡丹给搬回来了。” 柳月圆喃喃自语,眼眶微微发热。她想起半月前父亲派人送来的信,字里行间满是焦灼:河口峡选苗时,为了挑出最壮的植株,为父带着花匠们在雪地里蹲了三天,冻得双腿发麻;起土时怕伤了须根,全是用小铲一点一点刨土,连三岁的小孙子都跟着递工具;装车那天恰逢暴雪,父硬是守在车厢里添了一夜炭火,生怕牡丹受冻。这些细节,阿爷在信里没说,却是送信的伙计偷偷告诉她的。
她蹲下身,解开最外侧一盆牡丹的草绳,从袖中取出一把小巧的银质花铲,这是父亲给她的成年礼,铲头磨得发亮。轻轻拨开根部的泥土,露出密密麻麻的须根,颜色呈淡褐色,指尖一碰,还带着几分湿润的弹性。“还好,根系保存得还算完好。” 柳月圆微微松了口气,又仔细检查了茎秆,没有发现冻伤的黑斑,叶片虽然有些发蔫,却是移栽后的正常反应。
“王二柱,你带两个人把这些牡丹搬进东头的暖棚,那里温度最高,先缓上半日。” 柳月圆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语气沉稳,“记住,搬的时候要轻,陶盆不能倾斜,要是碰断了须根,咱们都担待不起。” 王二柱连连点头,招呼着几个伙计小心翼翼地搬起陶盆,脚步放得极慢,生怕有半点颠簸。
其他伙计也各司其职:有的往炭炉里添炭,不时用脸测量棚内温度 ;有的准备清水,水里掺了少量的蜂蜜和骨粉,是父亲传下来的缓苗秘方;还有的整理工具,将花铲、修枝剪、喷水壶一一摆好,擦拭得干干净净。
柳月圆走进中间的库房,库房里堆着从西河郡运来的特制肥土,装在大麻袋里,散发着腐叶的清香;墙角摆着十几个陶罐,分别装着硫磺、硝石、熏香等催花原料,罐口贴着标签,注明了用量和用法。这些都是司农寺送来的,可柳月圆看着 “硫磺硝石” 的标签,心里却隐隐不安,父亲曾说过 “强催之花失其性”,可圣皇的命令在前,她也只能按部就班。
她取来账册和笔墨,坐在案几前,开始清点牡丹的数量和品种。“绛红三十株,粉白二十株,淡紫十五株……” 每念一种,她都在账册上仔细记录,笔尖划过纸页,发出沙沙的声响。账册的扉页上,父亲的字迹清晰可见:“养花如做人,需尽心、尽性、尽力,不可投机取巧。” 柳月圆抚摸着这行字,思绪不禁飘回童年 —— 那时她跟着父亲在花圃里劳作,父亲教她辨土性、识花情,告诉她牡丹最是有骨气,强扭的花期终不长久。
“柳姑娘,东头暖棚的温度有点低,要不要再加个炭炉?” 伙计张小三跑进来禀报,脸上带着焦急。柳月圆立刻放下账册,跟着他来到东头暖棚,拿起温度计一看,果然比标准低了两度。“快,把西头那两个备用炭炉搬过来,烧旺些,但别太近,免得烤伤根系。” 她指挥着伙计们调整炭炉的位置,又用手试了试棚内的湿度,“再往地上洒点水,保持湿润,不然叶片容易干尖。”
忙完这些,柳月圆靠在暖棚的柱子上,稍稍歇了口气。棚外的寒风呼啸着,拍打着毡布发出砰砰的声响,棚内却温暖如春,牡丹的叶片在暖风中微微舒展。她想起阿爷信里的最后一句话:“孩儿,一定得让这些牡丹在洛阳绽放出最绚烂的花朵,莫负了它们的风骨,也莫负了圣皇的信任。”
“放心吧,阿爷,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柳月圆在心里默念。她挺直身子,走到账册前,开始制定接下来的养护计划:每日卯时检查温度湿度,辰时浇水施肥,午时修剪病叶,申时记录生长情况…… 每一项都写得详细具体。库房里其他官员偶尔投来目光,有好奇,有担忧,也有几分看热闹的意味,他们都知道这是个烫手山芋,成了是圣皇的祥瑞,败了便是掉脑袋的罪过。
柳月圆没有理会那些目光,她拿起花铲,再次走到牡丹旁,轻轻为一株绛红牡丹松了松土。阳光透过毡布的缝隙照进来,落在花瓣的嫩芽上,泛着淡淡的金光。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仅要承接父亲的嘱托,更要扛起这份关乎性命的责任,让这些从西河郡远道而来的牡丹,在四月的洛阳,不负期许地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