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康熙年间,腊月,滇藏交界处,白马雪山。
风卷着雪沫,如同白色的沙暴,抽打在脸上,冰冷刺骨。天和地失去了界限,只剩下一片混沌的、令人绝望的白。
马帮头领赵乾裹紧了厚重的皮袄,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没膝的积雪中,心头沉得像压了块铅。
他的商队被打散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白毛风,裹挟着冰粒,如同鬼哭狼嚎般席卷了山道。
驮着茶叶和盐巴的骡马受惊,嘶鸣着四散奔逃,伙计们自顾不暇,很快便失散在能见度不足十步的风雪迷宫里。
赵乾凭着多年走马的经验,死死记住一个方向,连滚爬爬,不知走了多久,才在这处背风的山崖凹陷下,暂时躲过了致命的寒风。
他靠坐在冰冷的岩石上,喘着粗气,听着外面如同万鬼咆哮的风声,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恐惧。这天气,若是找不到避寒处,一夜就能冻成人干。
就在他几乎要被冻僵和绝望吞噬时,靴尖无意中踢到了雪堆里的什么东西,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他下意识地用手扒开积雪。
积雪之下,并非冻土,而是一具被冻得硬邦邦的、扭曲蜷缩的人类尸骸!皮肉早已被风雪和时光剥离殆尽,只余下一具晶莹剔透、如同冰雕玉琢般的完整白骨!
最奇的是,这白骨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润的、半透明的莹白色,仿佛雪山本身的骨骼,在昏暗的光线下,竟散发着淡淡的微光!
赵乾虽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也不由得心头一凛。在这绝境之中,骤然见到同路人的遗骸,总不是吉兆。他叹了口气,正想将这骸骨重新掩埋,免得曝尸于此。
就在他捧起积雪时,目光无意中扫过那头骨空洞的眼窝。
那眼窝深处,似乎有一点极细微的幽蓝色光芒,如同寒冰中的火焰,微微闪烁了一下。
紧接着,一个极其微弱、断断续续、仿佛来自九幽冰窟深处的女子啜泣声,竟直接在他脑海之中响了起来!
“冷…好冷…求…求…葬了我…莫再…风吹雪打…”
声音凄楚无助,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哀求,却并无恶意,只有纯粹的痛苦。
赵乾寒毛倒竖,猛地后退一步,惊疑不定地看着那具冰晶骸骨。是幻听?还是…
那啜泣声再次响起,更加哀切:“…歹人…害我…推下崖…抢了货…银子…在…在我贴身的…”
声音断断续续,却拼凑出一个令人发指的图景:这女子也是行商之人,遭同伴见财起意,在此被害,推下山崖,财物被劫,尸身便被弃于此风雪绝地,不知已过了多少寒暑。
一股寒意从赵乾脚底板直冲头顶,并非全然因为恐惧,更多是因这惨事而生的义愤与怜悯。走马人最恨的,便是这种背后捅刀子的劫匪!
再看那具晶莹的骸骨,似乎也不再恐怖,只余下无尽的可怜。
“罢了…” 赵乾长叹一声,压下心中的惊惧,对着骸骨沉声道,“姑娘,你放心。赵某虽不是甚么好人,但也做不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今日遇上了,便让你入土为安,免受这风雪之苦。”
说罢,他不再犹豫。抽出随身的短刀,忍着冻土坚硬,就在山崖凹陷处,寻了一处相对松软的角落,奋力挖了起来。风雪依旧,他的手指很快冻得麻木,虎口震裂,渗出的血珠瞬间凝成冰痂,但他没有停下。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挖出一个浅坑。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具冰晶般的骸骨抱起,入手冰凉刺骨,却异常轻盈。他将其缓缓放入坑中,整理好遗骨姿态,然后一捧一捧,将挖出的冻土和积雪重新掩埋上去,垒成一个小小的坟丘。
做完这一切,他已筋疲力尽,靠在岩壁上喘息。
就在最后一捧雪盖上的瞬间,那一直萦绕在他脑中的啜泣声,陡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与平和之感,仿佛某种执念终于消散。
风雪,似乎也在这一刻,诡异地变小了些许。
赵乾松了口气,正觉心中稍安,忽觉怀中微微一沉,似乎多了什么东西。
他疑惑地伸手入怀,摸到了一件冰凉坚硬的物事。掏出来一看,竟是一枚鸡蛋大小、通体浑圆、晶莹剔透的冰髓佩!
那玉佩触手奇寒,仿佛万载寒冰之心雕琢而成,内部没有丝毫杂质,唯有最中心的位置,封着一抹极淡的、若隐若现的盘膝而坐的骷髅虚影,那骷髅的姿态,竟与方才埋葬的那具骸骨有几分神似!
更奇的是,这冰佩散发出的寒气,似乎能驱散周遭的酷寒,让他冻僵的身体都感到一丝奇异的温暖。这分明是那女子骸骨所化的报恩之物!
赵乾又惊又喜,将冰佩紧紧攥在手心,对着那新坟郑重地拜了三拜:“姑娘恩情,赵某铭记!若有机会,定为你查明真凶!”
或许是冰佩护佑,或许是风雪怜其善心,后半夜,风势渐歇。赵乾竟在这凹崖下熬了过去。
翌日天明,风停雪住。赵乾挣扎着爬出避风处,试图辨认方向找回失散的伙计和货物。
没走多远,前方雪坡上传来了人声,似乎还在呼喊他的名字。
赵乾心中一喜,以为是伙计们寻来了,连忙应声。
然而,当那几个人连滚爬爬地从雪坡上滑下来,出现在他面前时,赵乾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来的不是他的伙计,而是三个满脸横肉、眼神凶悍、腰间挎着弯刀的汉子!为首的那个,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正是昨日风雪来临前,曾在山道上与他擦肩而过、还“好心”提醒他天气不妙的那伙人中的一个!
此刻,这三人脸上哪还有昨日的“和善”,只剩下毫不掩饰的贪婪与杀气!他们显然也是在那场白毛风中失了方向,狼狈不堪,但看到落单的赵乾,立刻便起了歹意。
“嘿!果然是你这老小子!命够大的!” 刀疤脸狞笑着逼近,“兄弟们折了货,正愁没盘缠下山!把你身上的银子、还有那块亮晶晶的玩意儿交出来!给你留个全尸!”
赵乾心中叫苦,自知绝非三人对手。他一边后退,一边暗暗攥紧了怀中那枚冰髓佩,祈祷这宝贝能有点用处。
就在刀疤脸举起弯刀,作势欲扑的刹那——
“轰隆隆——!!!”
头顶上方,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沉闷的、如同巨兽咆哮般的轰鸣!
四人齐齐色变,抬头望去!
只见高处山脊上,一大片堆积得如同小山般的积雪,因为昨日风雪和新的人声震动,猛地断裂、崩塌!如同白色的瀑布,又如同愤怒的雪龙,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朝着他们所在的斜坡铺天盖地地倾泻而下!
“雪崩了!快跑!” 刀疤脸骇得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赵乾,转身就想逃!
但人在齐膝深的雪中,如何跑得过崩塌的雪浪?
眨眼之间,白色的死亡洪流便吞噬了一切!那三个匪徒只来得及发出半声短促的惨叫,便被数以万吨计的积雪彻底淹没、吞噬,连个气泡都没冒出来。
而赵乾,在雪浪及体的瞬间,只觉怀中那枚冰髓佩猛地爆发出一股柔和的、清凉的光芒,形成一个薄薄的光罩,将他护在其中!他虽然也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翻滚出去,晕头转向,但竟然没有被积雪彻底埋没,只是被推到了雪崩边缘的一处浅坑里,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赵乾才悠悠醒转。阳光刺眼,四周一片死寂的雪白。那三个匪徒早已不知所踪,想必已葬身雪海。
他挣扎着爬起,发现自己除了些许擦伤,竟安然无恙!他掏出怀中的冰髓佩,只见它光芒黯淡了些许,中心的骷髅虚影似乎也更加模糊,但依旧冰冷坚硬。
赵乾死里逃生,对着雪山连连叩拜,又想起那雪髑髅的恩情,更是感慨万千。
他不敢久留,蹒跚着向下山方向走去。走出一段距离,心有余悸地回头望去。
只见那片刚刚发生雪崩的巨大雪坡,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白光,如同一块巨大的墓碑。而雪坡之上,那些匪徒被吞噬的地方,积雪微微隆起,形成了一个诡异的形状,仿佛是三张在雪中痛苦挣扎、绝望呐喊的人脸!
赵乾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不敢再看,转身加快脚步。
当夜,他在一处猎人废弃的木屋里歇脚。屋外寒风依旧呼啸,屋内生起了小小的火堆。赵乾取出那枚冰髓佩,在火光下端详。
跳动的火焰舔舐着玉佩,但那玉佩丝毫不见融化,甚至连一点水汽都不曾凝结,依旧保持着彻骨的冰凉和坚硬的质感。
“真是宝贝…” 赵乾喃喃自语。想到今日遭遇,他忽然心有所感,犹豫了一下,用短刀尖轻轻刺破了自己的指尖,挤出一滴殷红的血珠,滴落在冰佩光滑的表面。
血珠沿着玉佩弧面滚动,并未滑落,也未冻结,反而如同被吸收般,缓缓地渗入了玉佩内部!
下一刻,冰佩中心那抹盘膝的骷髅虚影,仿佛被血珠激活,竟然微微晃动起来!与此同时,玉佩光滑的表面,光线开始扭曲、汇聚,竟逐渐显现出一幅模糊却清晰可辨的山川地形图!
那地图线条古朴,指向一个赵乾从未见过的、隐藏在重重雪山深处的峡谷!峡谷中心,标记着一个鲜明的红点!
赵乾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瞬间明白了!这地图,这红点,恐怕就是那雪髑髅女子生前未能到达的、或者被劫匪夺去的藏宝之地!亦或是…她家族埋藏财富的秘所!
这是她最后的、也是最大的报恩!
火光下,赵乾握着这枚遇热不化、滴血显图的冰佩,脸上充满了震惊、狂喜与难以抉择的茫然。前方的雪山,似乎变得更加神秘而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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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谱诠释:
· 妖物:雪髑髅(雪妖·怨念报恩)
· 出处: 雪山精怪、骸骨报恩之说多见于边地传说,《山海经》有“雪女”记载,藏地亦有“雪山女神”崇拜。本章取其“冰雪埋骨、执念不散”之核,塑为被害于雪山的行商女子,骸骨通灵,求葬报恩,契合雪域环境与行路艰难。
· 本相: 非天生雪精,乃横死于极寒雪山、怨念与冰雪灵气结合所化之地缚灵。其骸骨受冰雪常年沁润,化为冰晶之骨,莹莹生光。性凄苦,怨念源于被害惨死与曝尸之痛,故能感应生人,以精神悲鸣求助。其灵核与尸骨一体,若得善心安葬,怨念化解,执念可化为冰雪精华所凝之报恩宝物(如冰髓佩)。其力与雪山环境息息相关,或能轻微影响风雪。
· 理念:冰雪埋骨怨难消,一念之善得冰心。 雪髑髅之怨,源于同路人之恶,其悲鸣是对人间恶行的控诉。商人赵乾一念之仁,不畏艰难助其安葬,终得善报,不仅获宝避祸,更见证恶徒遭天谴(雪崩),昭示“天道好还”。冰佩遇热不化,滴血显图,则暗示此物非凡间冰晶,乃怨灵执念与雪山灵机所化,既是报恩,亦可能是未竟心愿之托付。恩仇了了,唯余一幅指向未知财富或危险的秘图,留给生者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