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四的晨光刚漫过澹府的飞檐,朱漆大门外已挂起两串丈高的红灯笼,丹朱纱幔从正厅檐角垂到青石阶前,风吹过时,纱幔翻飞如蜿蜒的血河,将满院的喜气衬得几分诡异。
下人踩着梯子,往廊柱上贴烫金喜联,金箔碎屑落在青砖上,与昨夜未化的残雪混在一起,成了红白交错的斑驳。
正厅内,红绸绕着梁柱缠了三圈,案上摆着鎏金酒壶与玉碗,烛台上立着两支手臂粗的红烛,烛芯被火点着时,“噼啪”一声,火星溅在铺着红毡的地面上。
叶臻坐在内室的镜前,丫鬟正为她插凤冠上的珠钗。凤冠缀满东珠与红宝,压得她脖颈微酸,红盖头蒙下来时,视线里只剩一片暗红,鼻尖萦绕着胭脂与烛火混合的气息。
她抬手摸了摸袖中藏着的短刃,冰凉的刀柄让她稍稍定了定神。
外间传来脚步声,萧澹然玄衣绛裳的身影出现在镜中。
他腰间系着玉带,悬着那枚世代相传的“澹记”玉佩,墨发用玉冠束起,冷冽的眉眼被喜服衬得柔和了些,却依旧藏着不易察觉的警惕。
“都准备好了?”他声音压得低,只有叶臻能听见。
她隔着盖头点头,指尖在袖中轻轻叩了三下——那是两人约定好的信号,意味着暗线已布妥。
吉时将近,宾客陆续登门。
盐商们穿着锦袍,拱手道贺时眼底却藏着担忧;朝臣们一身官服,目光扫过喜堂的陈设,似在探查虚实;宗亲子弟带着随从,说说笑笑间,手指却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玉佩。
满厅笑语喧哗,可每个人的袖口都绷得很紧,像藏着未出鞘的刀。
“吉时到——”司仪的唱喏声刚落,府门外突然传来内侍尖细的嗓音:“圣旨到——陛下有旨,宣澹氏夫妇接旨!”
满厅宾客瞬间噤声,纷纷转身朝门口跪伏,萧澹然牵着叶臻的手,走到阶前跪下。
明黄的圣旨展开,御前太监拖着长腔,一字一句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澹氏嫡子澹然,与叶氏掌印叶臻,情投意合,特赐成婚。着两家即刻并户,所有私产、盐票母本及漕运商号,悉数充入内库,以解西北军饷之急。钦此!”
“悉数充入内库”六个字落下时,喜堂里死一般的寂静,连烛火燃烧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叶臻跪在地上,指尖猛地攥紧,凤冠上的珠串因用力而晃动,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她能感觉到身边萧澹然的身体僵了一瞬,却很快恢复平静。
红烛突然“啪”地爆出一朵烛花,火星落在红毡上,很快熄灭,像是在对着满厅的人冷笑。
宾客们低着头,没人敢抬头看跪在前头的新人,只有几道隐晦的目光,在叶臻与萧澹然身上来回扫动,藏着幸灾乐祸与担忧。
“锁——”太监的话音刚落,府门外突然涌入大批御林军,铁甲摩擦的“哗啦”声震得人耳膜发疼。
他们手持寒刀,迅速将喜堂围得水泄不通,刀光映着红烛的光,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
两名御林军快步上前,铁钳般的手扣住萧澹然的臂膀,铁链“哗啦”一声缠上他的手腕,冰冷的铁环硌得皮肤生疼。宾客们惊呼着四散躲避,有人撞倒了案上的酒壶,鎏金酒壶摔在地上,酒液洒在红毡上,晕出深色的痕迹。
韩砺从御林军身后走出来,一身蟒袍玉带,脸上带着阴鸷的笑。
他走到萧澹然面前,用靴尖踢了踢地上的铁链,语气嘲讽:“萧大人,你勾结盐商、私囤盐引,挪用漕运银两,桩桩件件都是死罪。今日正好,当着满朝宾客的面,随本官回刑部受审吧。”
萧澹然神色未变,只是缓缓偏过头,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落在叶臻身上。红烛的泪珠顺着烛台往下滚,映在他眼底,成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像是在传递着什么,又像是在无声地嘱托。
叶臻猛地抬手掀开红盖头,凤冠上的珠串“哗啦”乱撞,散落的东珠滚落在地。她一步上前,挡在萧澹然身前,红袖猛地翻飞,袖中藏着的短刃“噌”地出鞘,寒光直逼扣着萧澹然的御林军。
“谁敢动我夫君!”她声音清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刀光一闪,逼得两名御林军后退半步,寒刃离他们的咽喉只有寸许距离。
赵旻脸色一沉,冷笑一声:“叶氏,陛下有旨,萧澹然犯了谋逆大罪,你敢拦着,便是抗旨,同罪论处!”
叶臻抬眸,目光冷得像冰,声音却平静得像冰下流水:“赵大人,圣旨上只写了‘即刻并户,私产充库’,可没写‘即刻锁人,定罪问斩’。你要带他走,总得有刑部签发的缉拿文书吧?没有文书,便是假传旨意,滥用职权,这个罪名,你担得起吗?”
赵旻被噎得一滞,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他确实没拿到刑部文书,只想借着赐婚的由头,当场拿下萧澹然,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御林军们面面相觑,握着刀的手松了松,一时不敢上前——没有文书,他们若是伤了人,便是违了律法。
僵持间,萧澹然突然低声开口,声音轻得只有叶臻能听见:“阿臻,让开。”
他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她鬓边散落的碎发,将一支松动的金钗摘下来。
金钗上的红宝石还沾着她的发丝,他松开手,钗尖落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像极了心碎的声音。
“我等你。”三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带着千钧重量,落在叶臻的耳中,让她鼻尖一酸。
叶臻握着刀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却终究还是缓缓退开一步。
御林军见状,立刻上前,拖着萧澹然往外走。
大红的喜毯上,铁靴踩过的地方,留下一个个黑色的脚印,像是在洁白的纸上泼了墨,刺得人眼睛生疼。
宾客们早已走得干干净净,鼓乐班子也抱着乐器跑得无影无踪。
喜堂里只剩下叶臻一人,红烛还在高烧,烛泪滚滚而下,顺着烛台积在地上,凝成暗红的水洼,像一滩滩凝固的血。
夜深时,叶臻独自坐在新房里。
喜床上撒着的桂圆、红枣与花生,被夜风吹得冰凉,像散落在床上的石头。
她摘下沉重的凤冠,放在妆台上,从凤冠内侧的夹层里,抽出一张叠得整齐的薄纸——那是萧澹然提前备好的空白圣旨,上面已钤好了御玺,只待填字。
烛火映着圣旨上鲜红的御印,叶臻指尖在“赦”字的位置停顿了许久。
她想起萧澹然被带走时的眼神,想起赵旻阴鸷的笑,最终还是将圣旨折好,塞进贴身的暗袋里。
那里还藏着一枚小小的印版,是她提前仿刻的户部印鉴,关键时候能派上用场。
窗外,雪又开始下了,雪花落在窗棂上,无声无息,像是在为这场失败的婚礼哀悼。
叶臻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冷风吹进来,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
她轻声数着,声音里带着坚定:“第一步,用空白圣旨拟写赦令;第二步,用印版伪造户部文书,拿回盐票母本;第三步,联合漕帮,逼陛下释放萧澹然——一步都不能错。”
更鼓“咚、咚、咚”敲了三声,子时已到。
叶臻褪去身上的红嫁衣,换上一身素白的衣衫,推门而出。
雪已经积了薄薄一层,落在她的发间,瞬间融化成水,冰凉的触感让她更加清醒。
她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喜堂,红烛早已燃尽,只剩下两支黑漆漆的烛台,烛泪在烛台上凝成尖锐的冰棱,在月光下泛着血色的光。
满院的红灯笼还亮着,却照不暖这刺骨的寒意,反而像一个个嘲讽的眼睛,盯着她这个“新婚”却失去夫君的新娘。
叶臻抬起头,望向皇宫的方向,宫墙在夜色中隐成一道黑色的轮廓。
她握紧了藏在暗袋里的圣旨,声音低得像雪落:“萧澹然,你等着,我一定会接你回家。”
风雪里,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巷口,只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很快被新落的雪覆盖,却藏着足以掀翻棋局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