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五的卯正时分,天还蒙着一层青灰色的雾,刑部大堂外的铜鼓突然“咚、咚、咚”响了三声,沉闷的鼓声震得檐角的积雪簌簌落下,惊起了槐树上栖息的寒鸦,群鸦扑棱着翅膀掠过灰蒙蒙的天,留下一片嘈杂的聒噪。
大堂之内,正上方的匾额被临时换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写着“通敌”二字的黄绸,墨汁还泛着湿润的光,像两道刚钉进棺木的黑漆钉子,死死钉在所有人的心上。
钦差御史穿着绯色官服,手持卷宗,站在案前,声音洪亮却带着冰冷的穿透力:“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盐政督办萧澹然,勾结盐帮匪类,私通海外倭寇,截留盐税,意图不轨,所列罪证确凿,无可辩驳。按大律,判其流放岭南烟瘴之地,永不得归京;家产悉数籍没,澹记盐票母本即刻充公,由户部接管。钦此!”
话音落下,衙役将一叠“罪证”摊在案上:盐帮死士的供词上按满了血手印,伪造的通敌密信上盖着仿刻的“澹”字印,还有几张标注着“暗号”的盐票,墨迹歪歪扭扭,一看便是仓促伪造。
萧澹然跪在堂下,玄色官服上沾了尘土,却依旧挺直脊背,像一柄未折的剑。
他没有辩解,只是缓缓抬眸,目光先掠过站在御史身侧的赵旻——赵旻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眼底满是得意;再掠过人群中伪装成旁听百姓的萧玄霆,对方避开他的视线,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袖角;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堂外的雪幕里。
那里站着叶臻,一身素白的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苍白的下颌。雪花落在她的肩头,却像落不近她的身,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株在寒风里倔强挺立的白梅,成了这满室阴霾里唯一的亮色。
“接旨吧。”钦差御史将圣旨递到萧澹然面前,语气里没有半分温度。
萧澹然没有起身,只是抬手接过圣旨,指尖触到那冰凉的卷轴,像触到了自己的结局。
不等他细看,两名御林军已上前,冰凉的铜锁“咔嗒”一声扣在他的手腕上,铁链拖在地上,随着他起身的动作,在青砖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溅起细碎的火星。
叶臻在堂外看见这一幕,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地想冲进去,却被守在门口的甲士横刀拦住。
寒刀的刀刃泛着冷光,离她的胸口只有寸许,逼得她不得不停下脚步。
她只能隔着拥挤的人群,远远望着萧澹然被御林军押着往外走。
走到堂门口时,萧澹然突然回头,目光穿过重重人影,精准地落在她身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动了动唇,用只有两人能看懂的唇形,无声地说了三个字:“活下去。”
那三个字像一块石头,重重砸在叶臻的心上,让她瞬间红了眼眶,却死死咬着唇,没让眼泪掉下来——她知道,此刻的眼泪,是对他最大的辜负。
同一日的申末,扬州南关码头被风雪笼罩。
江风裹挟着雪粒,狠狠砸在人的脸上,生疼。
流放犯人的官船停在江边,黑色的船帆低垂着,像一截被折断的桅杆,在风雪里显得格外压抑。
岸边的积雪已经没过了膝盖,前来送行的人寥寥无几,还被御林军拦在十丈之外,只能远远望着。
叶臻裹紧了身上的厚斗篷,怀里揣着用锦缎包好的盐票母本,指尖因为紧张而变得冰凉,连带着怀里的母本都似乎染上了寒意。
萧澹然被两名衙役押着走上跳板,手腕上的铁链在木板上敲出“笃、笃”的闷响,像在为这场离别敲着丧钟。
江风掀起他的衣袍,露出里面单薄的囚服,他却像是感觉不到冷,一步步稳当地往前走。
走到跳板中间时,他突然停下脚步,缓缓回头。
风雪模糊了视线,可他还是一眼就找到了人群中的叶臻。
他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望着她,目光里藏着千言万语,却最终只化作一个无声的凝望。
御林军厉声催促,叶臻知道自己不能再等。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朝他喊:“萧澹然!”声音被呼啸的江风撕得支离破碎,却还是顽强地传到了他的耳中。
萧澹然似乎笑了一下,他抬起被锁着的手,指尖夹着一枚小小的耳坠——那是一枚赤金镶翠的耳坠,是前些日子叶臻在澹府赴宴时不小心掉落的,她自己都没察觉,却被他悄悄收了起来。
他手腕微微一扬,耳坠在空中划出一道金色的弧线,穿过漫天风雪,精准地落在叶臻的掌心。
指尖触到耳坠的瞬间,她能感觉到上面还残留着他的体温,暖得让人心颤。
“替我活下去。”他的声音很轻,却穿透了风雪,清晰地落在叶臻耳中。四个字,轻得像一片雪花,却重得像一座山,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御林军推着萧澹然走进船舱,船帘落下的瞬间,叶臻猛地攥紧了掌心的耳坠。
指尖在冰凉的金饰上摩挲,突然触到一处细微的暗扣——那是她从未发现过的机关。
她趁着人群混乱,悄悄退到码头的避风处,指尖轻轻旋动暗扣,耳坠的中空部分突然打开,一粒小小的蜡丸从里面滚了出来,落在她的掌心。
她捏碎蜡丸,里面裹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纸。
纸上的字迹是萧澹然的亲笔,寥寥数语,却字字惊心:“岭南烟瘴之地,疫病横行,按赵旻的手段,定会在押送途中动手脚,三月之内,我必死无疑。若想救我,持盐票母本即刻入京,找到内务府总管李公公,他欠我父亲一份人情,或许能助你一臂之力。”落款处,是那枚熟悉的“澹”字火漆印,红得像血。
叶臻握紧纸片,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抬头望向江面,流放船已经解开缆绳,黑色的帆影在风雪中渐渐远去,最终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江天相接的地方。
雪花落在江面上,瞬间就被冰冷的江水融化,像无数滴无声的眼泪,坠入深渊。
她知道,萧澹然写下这些话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而她手里的盐票母本,不仅是澹记的命脉,更是救他性命的唯一希望。
船影彻底消失后,御林军也撤走了,码头很快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下叶臻一个人站在雪地里。
积雪已经没过了她的脚踝,冷风顺着斗篷的缝隙钻进来,冻得她浑身发抖,可她却浑然不觉。
她抬头望向天空,天色已经变成了深灰色,像一块没化开的浓墨,沉沉地压在头顶,让人喘不过气。
怀里的盐票母本沉甸甸的,隔着锦缎,她似乎都能感觉到那些纸张的重量,像一块烧红的铁,烫得她心口发疼。
她轻声数着,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三十万两罚银还没补上,岭南的烟瘴等着取他的命,还有赵旻在京城里布下的天罗地网……一条命,要闯过多少难关才能救回来?”
一片雪花落在她的唇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抬手擦去脸上的雪水,却不知何时,眼泪已经混着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落在雪地里,瞬间冻成了小小的冰粒。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再也没有退路。萧澹然把生的希望交给了她,她便只能往前冲,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也不能回头。
更鼓“咚、咚、咚”在远处的城楼上响起,已是子时。
雪下得更大了,漫天飞雪将码头的痕迹悉数掩埋,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天地。
叶臻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身,斗篷的下摆在雪地里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她握紧了掌心的耳坠,又摸了摸怀里的盐票母本,像是在确认这两样东西还在。
她没有再回头看江面,只是朝着京城的方向走去,脚步坚定,没有一丝犹豫。风雪里,她的声音低得像雪落,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萧澹然,等我接你回家。”
江风呼啸,把这句话吹散在风雪中,一路吹向遥远的岭南——那里有等着被救赎的生命;也吹向繁华的京城——那里有等着被打破的阴谋。
而她的身影,在漫天风雪里,渐渐变得渺小,却又无比坚韧,像一株在绝境中破土而出的嫩芽,带着翻盘的希望,朝着未知的前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