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成的车子到达的时候,自己正站在那几个大学同学那里。
张成是大学同学中唯一的一个老乡,也是这些年来联系最多的一个。其他的同学都是或近或远,好几年都难得见上一面。
看到从张成的车上下来两个人,和张成一起下来的还有一个戴着墨镜的女人。
一开始并没有仔细留意,想当然地把她当成了张成的老婆。
当两个人向着自己这边走过来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这个戴着墨镜走过来的女人根本不是张成的老婆。
然后轻易就把她认了出来,根本无需任何的确认。
除了M,她还会是谁呢?
完全没有料到M居然也会来。
不知道她是怎么得到的消息。
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来,如果没有弄错的话,这些年来她一直都呆在北京。
距离这里上千公里的路程,分开这么多年来基本上就没有再有过任何的联系。
就是自己死后的这几天时间里,也根本就没有想到过她,哪怕一次也没有。
根本想不出她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大老远的跑来参加自己的葬礼。
但M还是来了,现在就活生生地站在自己跟前。
自从自己大三结束后主动退学到现在,好像与M只见过一次面。
二十周年同学会的时候见过一次。
十周年同学会的时候自己去了,但M没有去。
好像就这样见过唯一的一次面,见面后两人也没怎么单独说过话,更别说是单独的相处了。
那时好像已经完全只是一种普通的同学关系了,好像连普通的同学关系都不如。
好像彼此都在刻意回避着,好像根本不知道该和对方说些什么。
根本想不到她居然会这么大老远地跑来。
几个人就站在那里,都没怎么说话,显然这种场合是不适于聊天的。偶尔有人低语几句,也就是问一下别人的近况而已,看上去他们相互间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面了。
张成显然是最了解情况的,期间有一个不知情的同学问起,他就一脸黯然地说着自己的死因。
突发性心脏病,这么多年了,我还从来没听他自己说过有心脏病。
那几个人也是一脸的黯然,纷纷摇头叹息。
M一直都没怎么说过话,大大的墨镜遮挡着脸,看不出脸上有什么表情。
很快知道自己的死讯是张成通知这几个同学的,当然也包括M,刚才也是张成去机场把她接过来的。
不知道张成为什么会想到去通知M。
根本毫无必要的事情,但他就是自作主张替自己作了决定。
不知觉间,从里面传来哀乐声,显然是追悼会要开始了。
外面的这些人很快就像是排练过一样不约而同地渐次往里面走去。
也跟着走了进去,去参加自己的追悼会,当然现在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参观才对。
走到里面后一看,灵堂外面那个区域已经差不多挤满了人。这些平日的熟人此刻一个个都带着黯然的神情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就好像一个事先经过无数次排练的电影场景。
再次走到灵堂里面的那个隔间,W和女儿还是站在那里,丈母娘和小舅子现在也回到了这里,同样回来的还有那个工作人员。
很快就看到工作人员和一旁的小舅子说要是人到齐了的话现在就开始吧!
小舅子看向一旁的W,W默不作声,小舅子回过头来对那个人默默点了点头。
哀乐声很快中止,静默片刻之后,广播里响起追悼会开始的播告,接着那哀乐再次响了起来。
外面的隔间开始响起哭声,哭声渐渐汇成一片。幕布左侧那个缺口开始有人像是预先排练过一样鱼贯而入,排成长龙的人群开始绕着自己的身体默默行走起来,他们走到W和女儿跟前时就停下脚步作片刻的逗留。有些人对W说上几句安慰的话,有些人则只是用表情传达着哀悼。
丈母娘从哀乐声响起那一刻就已经在抹眼泪了,但W还是没有哭,女儿也没有哭,母女俩都表现出了不可置信的平静。
很快看到M和那几个同学也走了进来,这时M已经摘掉了脸上的那副墨镜,她一进来后就一直侧着脸盯着自己那摆放在台子上的身体,看得出来她脸上有悲切的表情,但她并没有哭出来。
走到W跟前的时候,张成向W介绍着说这几个都是自己大学时的同学。
W像根木头一样毫无回应,她只是木然看了看眼前的这几个人。
M站在那里看了看W,然后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女儿,她主动伸出手去拉女儿垂在那里的手。女儿抬起头来意外而又陌生地看了她一眼。
女儿显然不可能认识她,女儿根本不可能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是谁。
然后人群绕着圈又往前走,在快要走到另一头出口那里的时候,看到M又一次侧过脸来看自己那摆放的身体,然后她扭头尾随着前面的人走了出去。
当终于没有人再进来而进来的那些人也差不多走完了的时候,就跟着最后一个人向外走了出去。
向前走的时候,一直看着台子上自己的身体,像是自己在跟自己作最后的告别。
那些出来的人已经十分默契地在外面一排排整齐排列着站好,有些人在抹着眼泪,有些人则面无表情。
W和女儿很快在那个工作人员的引领下也走了出来,灵堂里早已经站满了人,随着那个工作人员开始主持起最后的告别仪式,哭声再次多了起来,整个大堂就像要被哭声淹没了一般。但站在自己那张照片旁边的W和女儿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哭过,好像哭泣对于她们来说只是一种肤浅的表演一样。
从头到尾母女俩都像是木偶一样任人摆布着,配合着所有的表演。
无聊的仪式进行的并没多久,哀乐终于停了下来,所有的仪式终于结束。
现在是曲终人散之时了。
再过一会,自己的身体将会从后面隔间一侧的那个小门被推出去准备火化。在那个火化室,自己那经过处理后僵硬的身体将被推入到一个炉子里。然后再经过一两个小时的等待,这具伴随了自己几十年的身体将彻底变成一堆粉末状的白灰,这些白灰最终将被装入一个事先选好的小盒子里。
所有的一切最终都会是这样一个流程,这个流程在这个地方每天都会上演好多遍。
而这次自己却成了这个过程的主角,不再只是一个旁观者,不再只是一个等待者。
仪式结束后,W、女儿以及丈母娘和小舅子几个人就跟着那个工作人员走了。他们显然是到休息室那边去等待火化结束了,他们显然是等着认领那个装着自己骨灰的小盒子了。
没有跟着他们去那个休息室,实在不想面对那样的场景,看着自己的身体像块木头一样被烧掉怎么说都不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
于是就在仪式结束后跟着张成他们几个走出了灵堂。
外面还是有很多人,有些已经走了,有些正准备离开,有些则还继续站在那里像是在等着什么。
终于在一些人的脸上看到释然的表情。
对于他们来说,告别仪式已经结束,现在自己彻底成为一种过去了。
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人生本来就是一次次的告别。
这是谁都无法避免的,所以接受起来也并非是多大的难事。
张成几个好像还没有马上离开的打算,他们站在那里讨论着接下去的安排,听到他们最终决定先找个地方吃顿饭一起聚一聚。
M还是一直没说话,那副墨镜早已重新戴在了脸上。
于是就决定先跟着他们,反正这个地方现在已经没有继续呆下去的必要了。
坐上张成的车,和M一起坐在车的后排。
其实车里并没有其他人,前面的副驾驶位也空着,但M并没有坐到前面去。
长时间的沉默,一开始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开了一小段路后张成终于还是开口说话了,他问M这些年有没有和自己联系过。
M默然坐在那里,对张成的话好像充耳不闻一样。
后来张成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然后就又是一片静默。
在大学的这些同学中,自己与M当时的关系张成是最清楚的,显然他最能体会此刻M的心情。
过了一会后看到M拿着手机在订火车票,等票订好了后,她就跟张成说她要回去了。
张成显然有点意外,他一边开车一边试图挽留M,他一次次说着这么多年不见大家难得聚一下之类的话。
M没有解释什么,只是很坚定地说票已经买好了,一点半的火车。
她让张成就近找个地方让她下车,她自己打车去火车站。
眼见挽留不成,张成就说反正时间还来得及,那我先送你到火车站吧。
M表示不用,但张成还在坚持着,后来M就没再说什么。
随即就有了一个新的决定,决定继续跟着M,跟着她一起去北京。
因为刚才看见她用手机订票的时候,买的就是到北京的火车票。
路上两人没再说什么,就这样一直到了火车站。
在那个侯车大厅外面,M和张成告别后准备下车。
张成又扭过头来对她说了几句安慰的话,M低着头没说什么。
跟着M一起下车,下车时M对张成幽幽地说了句你自己也要多保重。
张成还在试图和她说什么,但M已经把打开的车门再次关上。
侯车大厅外面接送车辆不能长时间停留,张成很快开着车离去。
现在就只剩下自己和M了,自从大三结束和她分开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次和她单独相处,但想不到却已是阴阳相隔。
一路尾随着她走进侯车大厅的门,看着她在人流涌动的侯车大厅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来。
自始至终,M都戴着那副墨镜,一直没有摘下来过。
侯车大厅到处都有显示时间的设备,此刻的时间刚好一点,距离火车出发还有半小时的时间,正常情况下再过十五分钟那个入站口就会开始检票。
这样千里迢迢地跟着她去北京,真的有这个必要吗?
为什么不坐飞机呢,明明可以更快的抵达。
已经很多年没有坐过火车,根本不知道现在火车到北京需要多少的时间。
记得以前最起码要花上一天多的时间,那时根本没有直达北京的火车,都是需要中途到另外的城市中转的。
绕着M在她附近走动了一会,后来在她对面的一个空位坐下来。
一直看着她,看着她毫无所动地默然坐在那里。
看得出来,眼前的这个女人显然是真的在为自己的猝死而悲伤。
这个女人现在完全处于悲伤之中。
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她的到来是意料之外,她此刻悲伤的样子也是意料之外。
对于眼前的这个女人,自己似乎从来都没有给过她多少的快乐。
好像更多的只是痛苦。
大学时候的匆匆告别,现在的突然死亡。
这么多年来又几乎完全把她当作一个陌生人一样根本没有试图主动去联系过她。
不知道那时自己离开的时候她有没有恨过自己?
肯定是有的。
虽说当时自己作出退学决定前跟她谈过,但其实那样的谈话自己根本就没有把明确的想法告诉她。
自己作出退学离开的决定时显然也根本没有考虑过她,好像一直都只是在考虑自己。
尽管当时觉得自己的想法她显然难以理解,但至少也应该站在她的立场考虑一下啊!
其实也就一年多点的时间,就像她说的,忍忍的话一转眼就过去了。当时自己要是能坚持下来和她一起毕业的话,不知道后面和她的关系会是什么样子,两个人后面还会不会分开?
要是这样的话,自己之后近三十年的人生不知又会是什么样子?
这些东西以前也不是没想过,而且想过很多次。
特别是和W结婚过了几年以后,几乎从三十多岁到四十几岁差不多长达十年的时间。那段时间经常想起M,总是不自觉地去假想如果没有退学继续和她在一起的各种可能性。那段时间经常梦见她,各种各样或奇怪或普通的梦,在梦中,M好像无处不在一样。
那些年好像心中有一团火苗再次被燃起一样。
那一团火苗完全熄灭其实距离现在并没过去多少年。
那一团火苗后来最终熄灭的原因其实也很简单,这一方面是因为眼看着都快五十岁的人了,一切已成定数,对以后的人生根本就不再报任何的幻想了;另一方面则是后来终于完全明白过来这些年所有的幻想其实只不过是在替自己那并不如意的人生作着无妄的幻想而已,自己对M早已不存在什么念念不忘的感情,她只不过是自己人生当中那为数不多的几个女人中最容易想到的一个而已。
其实自己这辈子根本就没有真正爱过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