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耗子洞府那一回，我对凌寒的沉默有了新体会——
这坏蛇一旦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他若一言不发，不是懒得搭理，便是在酝酿什么算计。
眼下这情形，显然是后者。
我对着凌寒连使眼色，他却看也不看我，只平静地望着老村长，仿佛真对那驱蛇棍生了浓厚兴趣。
我见过那棍子的威力，却摸不透凌寒的底细，不知它是否会伤他。
可转念一想，既然是他自己提的，应当无碍吧？
“迦南木是我家镇宅之宝，本不该示人。”老村长停下捻佛珠的手，犹豫片刻，撑着扶手欲起身，“但此番村中劫难非同小可，罢了…既然你们为此而来，便请一观吧。”
村长竟如此爽快，我倒有些意外。
他既不问凌寒身份，也不探我们目的，只为满足好奇便愿出示宝物？
“那太好了。”我故作客气，见他起身艰难，上前搀扶，“您腿脚可方便？需要我扶着么？”
老村长慢慢抽回枯瘦的胳膊，张口欲言，恰逢孙子端茶而来。他看了眼孙子，对我蔼然一笑：“不必了，让我孙子来吧。二位稍坐，我去取棍。”
“爷爷，他们要看法器？”村长孙子放下茶盘，搀住老人。
“嗯，随我上楼。”老村长点头，抓着他胳膊缓步走向偏厅楼梯。
待二人身影没入楼梯转角，我挪近凌寒，抱臂看他：“你今日古怪得很。先前不问我觉得是村长的缘由，现又主动要看驱蛇棍。你可不是好奇心重的人——咱们不是来问封印之事么？”
凌寒向后靠上椅背，长腿交叠，漫不经心道：“不急，先瞧瞧那棍子也无妨。”
这蛇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我摸不透他心思，无奈摇头，端茶欲饮。
杯沿刚触唇瓣，手腕却被人握住。
“渴了回家喝，放下。”凌寒垂眸，面无表情朝茶桌示意。
我整日滴水未进，见他阻拦，莫名道：“喝口茶怎么了？”
凌寒抽走茶杯放回托盘，语气平淡：“你眼前便是功夫茶桌，他为何偏要去厨房泡茶？”
我一怔，扫过眼前擦得锃亮的茶具，迟疑道：“许是觉得咱们待不久……”
话说一半，自己都编不下去。
寻常人家待客，必奉好茶具细心冲泡。村长身为村中领袖，岂无这点待客耐心？
除非…他根本不想我们久留，甚或盼我们早走。再或者——茶中有异。
凌寒见我蹙眉不语，眉梢微挑，放下支额的手，自然搭在我膝上：“冷月，抬头看。”
“看什么？”我正被他掌心温度引去注意，依言抬头，顿时惊直了脊背——
中式楼阁的梁木皆釉朱漆，四根粗壮横木交错盘桓顶下，而每根梁上，竟都摆着一尊漆黑铜貔貅！
貔貅是辟邪敛财之兽，石窟中亦有同类石像。这岂能是巧合？
“这不是…！”我猛地转头欲言，却见村长爷孙已返回厅中。
老村长被搀回椅中，摩挲着手中莹白弯辊递来：“给，这便是迦南木所制的驱蛇棍。”
我盯着眼前弯辊正自犹豫，旁侧已伸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其取走。
凌寒垂首端详掌中弯辊，另一手抚过木面，指腹轻磨莹白木质，淡声道：“灵木纯净，确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嗬嗬，您慧眼识珠。”老村长抚须笑道，“迦南木稀有，需取百年灵树主心木，打磨后涂供奉六十年以上的香炉老灰，再诵经做法四十九天开光，方得一根。”
工序如此繁复，难怪他视若镇宅之宝，不愿轻示于人。
我细看那驱蛇棍，只见它光滑莹润不似凡木，精致如工艺品，却总觉缺了些什么。
回想上次所见，这棍身分明泛着一层淡淡白光，而今却黯淡无光。
我凝神思索，不知不觉伸手触向弯辊——指腹霎时传来冰冷触感，一股陌生躁意顺掌心钻入血脉，令我心跳加速，怒意陡生，竟生出毁物冲动！
“好了。”凌寒突然移开迦南木，交还村长，“此物已见识，多谢慷慨。”
我怔怔盯着手心，轻喘着气，胸膛微微起伏。
村长让孙子接过木棍，端坐椅中，神色忽然严肃：“其实，二位此行不止为迦南木吧？”见我们抬眼，又道，“既知我家有此物保平安，想必冷汉生已说过当年旧事？”
我父所知不多，仅知蛇蜕来历。但村长既开口，想必对往事最清楚不过。
我顺势微笑：“没错，家父确告知后山旧事。您也知是我请蛇君为村子解难，自然知晓后山现状。”
“故此行特来请教：后山石窟封印是何缘由？其中所封之物，与村子有何过节？”
村长听我直言石窟之事，苍老眼中闪过一丝迟疑，叹息摇头：“唉…造孽啊。”
“当年我们上山捕蛇，误入那片林地，发现石窟。其时洞中传来兽吼，两侧山石滚落，情况突发不及躲避，压死数人！”
“众人皆言其中关着妖物，不可轻放，于是放火烧山。谁知那物竟发出人声，誓言报复。我们惊恐万分，仓皇逃下山。”
“后怕它未死复仇，便各自寻法保命，并封锁消息免致恐慌。岂料…终究逃不过这场劫难，世代遭其报复。唉…皆是当年造孽啊……”
原来如此。先是那物害人，村民才放火烧山，因果循环，终遭报复？
我忽想起什么，追问：“当年你们发现石窟时，封印已在了么？后来去祭祀的，可是您？”
“是我负责祭祀。”村长拿起佛珠缓缓捻动，“无奈之举。若祭拜能消减怨恨，又何乐不为？”
有因才有果。若村民未闯入千林君领地，怎会惊动被封的他，又怎会引发后续种种？
追根溯源，孰对孰错，竟难辨清。
我舔了舔干涩的唇，搓手不语。凌寒却挑起桃花眼，冷冽目光直射村长：“村长高寿，可曾听过…云水君之名？”
村长捻珠之手一顿，思索片刻道：“未曾。但这名字…想必不是凡人吧？”
看来村长对封印一事并不知情，当年事发时，水云君早已被困其中。
既无他问，我起身携凌寒告辞。
归途上，我仍思忖迦南木的异状。凌寒见我凝眉，罕见主动开口：“在想什么？”
望渐暗天色，我蹙眉道：“说不上来…总觉得村长家透着古怪，那迦南木也诡异难言。”
凌寒一身白衬衫纤尘不染，黑色西裤衬得长腿笔直。闻言低笑，语气透冷：“这世间何来迦南木？那荒林之火，也绝非人为。”
“什么？！”我猛地驻足转身，睁大双眼，“你是说村长他——”
凌寒漠然勾唇，眼神冰寒：
“他在撒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