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枝上的画轴还在晃,柳含玉伸手取下,皮质表面没有字,也没有印章,只有一道浅浅的折痕,像是被人反复捏过。她没打开,直接塞进袖袋,转身就走。
巡卫的呼喝声已经到了松林边缘,她贴着树干绕到北侧,踩着湿泥一路疾行。肩上的伤被树枝刮了一下,疼得她龇牙,但没停。现在不是喊疼的时候。
她拐进一条窄巷,从墙根翻过两户人家的后院,顺手抓了把灰土抹在脸上,又脱下外袍裹住官服,最后蹲在药铺后门的柴堆旁,扯了块破布缠在头上,活像个采药的村妇。
巷口传来脚步声,她低头咳嗽两声,拎起空背篓晃晃悠悠走出去。
“大清早的,哪儿采药去?”巡卫拦住她。
“西山。”她嗓音压得低,“老娘的风湿又犯了,得找点活血的草。”
“西山封了,皇陵那边在修工事,不准进人。”
“那我改道观。”她翻了个白眼,“听说那口井边长的苔,泡酒喝能治腿疼。”
巡卫皱眉:“道观?那地方邪门,死了好几个人,你不怕?”
“怕?”她冷笑,“我连死人都挖过,还怕个破庙?”
巡卫摆摆手让她走,她哼着小调,慢悠悠出了城西。
道观还是老样子,门塌了一半,墙皮剥落,风一吹,破窗扇“嘎吱”响。她没走正门,绕到后墙,踩着塌了一半的土堆翻进去,直奔井口。
井沿长满了青苔,绿得发黑,摸上去滑腻腻的。她蹲下身,指尖在苔面上划了两下,抬手闻了闻——没味。但刚才在皇陵密道里,那青苔可是带着一股淡淡的铁锈气。
她从针囊里抽出一根银针,插进井壁石缝,借力往下蹭。肩伤一使劲就抽着疼,她咬牙忍着,一寸寸往下挪。
井底堆着几具白骨,有的已经碎了,散在泥里。她没管骨头,贴着井壁一圈圈摸,指尖忽然碰到一处凹陷。
她停下,掏出铜镜,借着从井口漏下来的光,把镜背纹路对准那块石面。
“咔”一声轻响,像是齿轮咬合。
她眯眼细看——石面上刻着一段极细的线,弯弯曲曲,像星图,又像符咒。她用银针顺着刻痕描了一遍,再和铜镜边缘比对,发现两段纹路拼在一起,正好是个完整的北斗起位。
“起位?”她低声嘀咕,“不是阵眼,是引子……跟‘引魂人’有关?”
她把铜镜收好,转头盯着井壁的青苔。这些苔藓只长在西北角,其他地方几乎没几片。按理说,井底潮湿,苔应该到处都是,可偏偏就这一块最厚。
她刮下一小撮,连着石屑一起包进油纸。正要收手,忽然发现青苔根部的石缝里,有亮晶晶的东西。
她凑近,用银针轻轻一拨——是粉末,银色的,细得像尘。
她心头一跳。
皇陵工匠指甲缝里也有这个。
她把粉末倒在手心,对着井口的光看。银粉在晨光下微微反光,像是被什么液体泡过才长出来的。
“不是自然长的。”她自言自语,“是拿药水浇出来的。”
她想起密道里那幅血图——三十六个“引魂人”,每月抽血,银粉入槽。难道这青苔,就是靠那种血混着银粉的药水养的?
她低头看井底的阵图残段,又看手里的银粉,脑子里转得飞快。
青苔是路标,也是媒介。道观这口井,是阵法的起点,皇陵才是核心。可为什么要把阵图刻在这儿?谁干的?
她忽然想到松枝上的画轴还没打开。
她拿出来,抖开——里面是空的。
她愣了两秒,随即冷笑:“顾尘疏,你又在玩什么把戏?”
画轴是空的,但边缘有道折痕,折了三次,形成一个三角印。她把油纸铺在地上,把铜镜、银粉、阵图残段摆成一排,再把画轴折痕压上去。
三角印的顶点,正对着井底西北角那块刻石。
“不是让你看画。”她眯眼,“是让你看‘画’的位置。”
她伸手在刻石周围摸索,忽然指尖一陷——石缝里有个暗扣。
她用银针撬开,一块巴掌大的石板松了,后面是个小凹槽,里面躺着一片干枯的叶子,叶脉上用极细的墨线画了个符号,和铜镜背面的第七星位一模一样。
她把叶子翻过来,背面写着两个字:“喂阵。”
她盯着那两个字,呼吸都慢了半拍。
喂阵——不是用血,就是用命。
她把叶子收进针囊,站起身,一脚踢开井底一堆碎骨。骨头底下压着半块破陶片,上面也有青苔,但颜色浅,像是后来长的。
她捡起来,对着光看,忽然发现陶片内壁有道刻痕,歪歪扭扭写着:“每月十五,水三勺,银粉半钱。”
她眼神一亮。
“果然是人工浇的!”
她把陶片塞进袖袋,正要爬上去,忽然听见井外传来脚步声。
她立刻熄了铜镜,贴着井壁蹲下。
脚步声停在井口,有人往下看了两眼,嘀咕:“没人?”
另一个声音说:“刚才明明看见有人翻墙进来。”
“许是野狗。这地方谁来?”
“别大意,上头说了,这井不能让人靠近。”
“知道了,走吧。”
脚步声远去。
柳含玉等了半盏茶工夫,才重新掏出油纸,把所有东西摊开:铜镜、银粉、阵图、陶片、叶子。
她用银针在油纸背面画了个简图,标出三者关系——道观井底为起位,青苔为媒介,银粉为引,指向皇陵核心阵眼。
“母亲梦里说的‘七星锁魂阵’,第一步就是‘引魂归位’。”她低声,“这井,就是引魂的入口。”
她忽然想到什么,从针囊里翻出一块蜡,把陶片上的字压上去。蜡面上浮现出清晰的笔迹——和密道里“影七”留血字的笔力一模一样。
“是他。”她眯眼,“他不仅留下了血图,还偷偷回来过,留下这些线索。”
她把蜡模收好,正要动身,忽然发现井壁另一侧的青苔,颜色变了。
刚才还是深绿,现在泛着灰白,像是枯了。
她爬过去摸了摸,苔藓干瘪,根部发黑。
她刮了一点,放在手心——没有银粉。
“停了?”她皱眉,“他们不浇了?”
她猛地抬头。
如果青苔是阵法的一部分,现在突然枯萎,说明——
供源断了。
“三十六个引魂人……活不过冬至。”她喃喃,“难道已经开始换人了?”
她翻身爬上井口,躲在断墙后往外看。道观外没人,但她不敢走正门。
她绕到后院,正准备翻墙,忽然听见墙外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人摔倒。
她贴着墙根探头,看见一个老头趴在地上,手里抱着个陶罐,罐子裂了,流出黑乎乎的药渣。
老头挣扎着要爬起来,嘴里嘟囔:“完了完了,这要是被他们发现……”
柳含玉认出来了——是老周。
她翻墙出去,一把将人拽进院子。
“你怎么在这儿?”
老周抬头,看见是她,松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会来。”
“你知道?”
“你昨夜没回府,我猜你肯定去了皇陵。”他咳嗽两声,“我在府门口等了一夜,今早看见你往西走,就跟着来了。”
“你跟着我?”
“不然呢?”他瞪眼,“你当我是死人?肩上带伤还敢往密道钻,真当自己是铁打的?”
她不吭声。
老周从怀里掏出个小瓶:“这是我熬的药,专治外伤化脓。你那点小伤,不涂药,三天就得烂。”
她接过瓶子,没道谢,但收下了。
老周又从破陶罐里舀出一勺黑糊糊的东西:“这是我从井边采的青苔,泡了三天,加了点石灰水,你看。”
他把糊状物倒在一块白布上,搅了搅,忽然布面上浮出一层银光。
柳含玉瞳孔一缩。
“这青苔,吃银。”老周说,“它不是长在石头上,是长在银粉药水里。我估摸着,皇陵那边每天有人按时浇,量少,所以看不出,但积少成多,银粉全被苔吸了进去。”
她点头:“所以工匠指甲缝里有银粉,是因为他们天天碰这东西。”
“对。”老周眯眼,“这苔,是活的阵眼。”
她盯着那层银光,忽然问:“如果现在没人浇了,会怎样?”
老周一愣:“那苔会死,阵法的引子就断了。但……他们不会停,除非——”
“除非供源没了。”她接上。
两人对视一眼。
“三十六个引魂人。”她低声,“有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