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经知道了,那就先回吧,你肩上的伤必须马上处理?”老周说。
柳含玉没争,跟着老周回去。
回去后咬着牙把肩头伤口泡进去,疼得直抽气。老周蹲在旁边,烟斗磕了磕,灰掉在破碗里。
“你这丫头,井底爬完爬药铺,真当自己是泥鳅?”
“要不是你跟着,我早被巡卫堵了。”她拧干布条往肩上缠,“你那罐子摔了,药渣洒一地,还怎么验?”
老周从怀里又摸出个小纸包:“留了底。青苔泡三天,加石灰水,浮银光——这玩意儿吃银,也吃人血。”
她正要说话,门外传来竹筐落地的闷响,接着一个沙哑声音:“止血散,三文一包,治刀伤烫伤跌打损伤。”
老周眼皮一跳,冲她使了个眼色。
门缝里塞进一包药,纸角微微发黄,火漆印是个歪扭的“画”字。柳含玉拆开,里面没药,只有一张蚕丝纸,字极小:“画师归砚,墨未干。”
她盯着那八个字,忽然笑了:“顾尘疏活着出来了。”
老周哼了声:“听雪楼的人,死都死得讲究。可他这‘墨未干’,是带了东西出来?”
“不然呢?”她把纸条凑近灯焰烧了,“人能活,东西也能活。”
她刚要起身,肩头一抽,差点栽桌上。老周一把扶住:“你这伤得再拖半日,胳膊就得卸了。”
“卸了也得去。”她撑着站直,“他刚脱困,神志不清,我要是不去,证据就散了。”
半个时辰后,城东一间荒废的绣坊后院,暗门无声滑开。柳含玉跟着引路的黑衣人穿过地道,老周拄着拐在后面慢吞吞走。
“你们这楼,回回藏人都往地底下埋,不怕发霉?”
黑衣人不答。老周嘀咕:“装神弄鬼,还不如我那卤摊敞亮。”
暗阁里,顾尘疏靠在竹榻上,脸色发青,右手五指僵直,颜料斑还在,但指尖发紫。他看见柳含玉,勉强扯了下嘴角:“含玉姑娘……总算……没等我变成画上的人。”
她没客套,直接掏出银针:“别说话,省点力气。”
三针下去,他呼吸顺了些,眼皮还颤。
“他们把你关哪儿?”
“西城……废观地窖……铁链锁脚……每天有人来取血。”他喘了口气,“但他们没想到……我右手废了,左手还能画。”
他从腰间皮质画轴夹层里抽出一卷羊皮,抖开——密密麻麻的西域文字,夹着汉文标注。
“这是钦天监和吐蕃商队的账。”他声音发抖,“每月十五,买银矿三十斤,名目是‘星祭供奉’。可银矿运进来,没进司珍房,直送城西三处道观。”
柳含玉眼神一冷:“包括那口井?”
“对。银粉混药水,浇在井底青苔上。”他抬手,用左手在空中虚画,“我被关的地窖,底下有暗渠,通皇陵排水道。他们用活人血混银粉,顺着渠流下去,养阵。”
老周在旁边听得直拍大腿:“我说那青苔怎么吃银!原来是拿人血喂出来的!”
柳含玉盯着羊皮卷:“账上有经手人名字吗?”
“有。”顾尘疏从怀里摸出半张烧焦的纸,“这是密信残片,我偷听他们念的。上面写着‘阵启于井,魂引于陵’——井是引子,陵是核。”
她接过残片,字迹残缺,但“魂引于陵”四字清晰。她忽然想起什么,从针囊里取出铜镜,翻到背面,对照井底刻图。
“第七星位是破军。”她低声,“破军主魂引,井底‘喂阵’石槽正对这个位置。”
老周凑过来:“所以‘喂阵’不是喂东西,是喂命?”
“对。”她把银针插在油纸上,标出几个点,“青苔吸银粉,银粉混人血,血顺着暗渠流进皇陵,激活阵法。三十六个‘引魂人’,每月抽血,就是祭品。”
顾尘疏点头:“他们叫我‘影七’,前面六个都死了。每死一个,阵图就亮一星。我若再死,七星全亮,阵就——”
“成了。”老周一拍桌子,“所以三十六人,不是随便挑的,是按星位排的命格?”
柳含玉没答,她把陶片上的药方、铜镜纹路、摹画地渠图全摊在桌上,一根根银针当尺子比对。
“井是起点,皇陵是终点,钦天监借星象之名,行换命之实。”她提笔在卷宗上写,“这不是天命,是人祸。”
顾尘疏忽然咳嗽起来,嘴角渗血。
“你伤得不轻。”她皱眉。
“他们给我灌了药,记性断断续续。”他喘着,“但我记得……取血的人……戴玄色道袍,左眉有颗红痣。”
柳含玉笔尖一顿。
老周猛地抬头:“红痣?裴明玄那老东西!”
“别急。”她压低声音,“单凭一颗痣定不了案。但账本、密信、地渠图、青苔药方——四样证据串起来,足够说明钦天监在操控整个仪式。”
顾尘疏虚弱地笑了笑:“我还画了张图……地窖里的石壁,刻着三十六个名字……按月轮换……下一批……就在三天后。”
她眼神一凛:“名单呢?”
“烧了大半……只剩几个字……‘张、李、王、赵’……还有个‘月’字开头的……”
柳含玉手指一抖。
“月?”
“对……像是‘月银’……还是‘月影’……记不清了。”
她猛地站起,针囊“啪”地砸在桌上。
老周看她脸色不对:“怎么了?”
“母亲临终前,梦里反复念叨两个字——‘月银’。”她声音发紧,“我一直以为是梦话,现在看来……她是知道什么。”
顾尘疏喘着气:“如果你母亲……当年就查过这事……那她……是不是也见过这阵?”
屋里静了一瞬。
老周掐灭烟斗:“这案子,从二十年前就开始了。”
柳含玉盯着卷宗上那句“此非天命,乃人祸”,手指缓缓收紧。
“他们以为用星象遮人眼,用天命压人心。”她冷笑,“可人血流出来的路,银针一挑就破。”
顾尘疏挣扎着坐直:“听雪楼会继续盯着钦天监动静。若有新线索,我会画下来送你。”
“别用‘画’送。”她盯着他,“用‘人’送。你这次差点死在地窖,下次我不一定能赶得及。”
他咧嘴一笑:“小生这双眼睛,看过三千佳丽,只为你一人落墨——这话我憋了三年,现在说,不算趁人之危吧?”
她翻了个白眼:“等你胳膊能动了,我请你吃卤味,算赏你没死透。”
老周在旁边哼哼:“我那卤锅底都给你留着。”
三人正说着,门外传来轻叩三声。黑衣人进来,递上一幅新画——空白。
柳含玉接过,翻来覆去:“又来?上次空画轴,这次空画纸?”
顾尘疏摇头:“你看折痕。”
她把画纸摊平,边缘有三道折线,形成三角。她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油纸,把铜镜、陶片、羊皮账摆成一线,再把画纸三角顶点对准。
正对着“月银”二字。
“不是画。”她低声,“是提醒。”
老周一拍大腿:“他们要动‘月银’了!”
柳含玉抓起针囊就往外走。
“你去哪儿?”顾尘疏喊。
“司珍房。”她头也不回,“银矿入库必有记录,我要查‘月银’是不是人名,还是——贡品。”
老周拄拐追出来:“你肩伤还没好!”
“那就走快点。”她脚步不停,“等我查完,请你吃双份猪耳朵。”
地道出口,风刮得人脸生疼。柳含玉刚踏出半步,忽觉袖中一沉——那幅空画不知何时滑落,一角沾了地上的泥水。
她弯腰捡起,抖了抖,忽然发现画纸背面,有一行极淡的墨迹,像是用湿笔刷过又擦干的。
她凑近看。
那行字是:“你母亲,也曾在名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