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刮得袖口猎猎响,柳含玉把那张沾了泥水的空画纸塞进针囊,指尖蹭到背面那行淡墨字时,手没抖,呼吸却压低了半拍。
老周拄着拐在后面追,喘得像破风箱:“你慢点!肩头那伤才结痂,再裂开可没第二罐石灰水给你泡了。”
“没工夫养。”她脚步没停,“‘月银’是贡品代号,不是人名。但母亲的名字,怎么会出现在钦天监的祭名单上?”
“先查清这‘月银’到底是什么东西。”老周抹了把脸,“银矿?银器?还是——人?”
司珍房的角门刚开一条缝,两个太监提着灯笼来回走。柳含玉贴着墙根蹲下,从针囊里抽出一根细银针,在月光下照了照针尖。
“你又想撬锁?”老周皱眉。
“双钥制,掌珍太监和内侍省各一把。”她眯眼看着门缝里晃动的影子,“但他们忘了,有些锁,不用钥匙也能开。”
“你那银针能顶什么用?又不是万能钥匙。”
“它能听。”她把针尾抵在耳后,“听金属的脾气。这锁芯换了新铜,响声脆,老锁才沉。新锁好办,脾气躁,一激就松。”
老周翻白眼:“你跟锁谈心呢?”
话没说完,里头突然传来“哐”一声,像是谁踢翻了炭盆。灯笼晃了两下,两个太监骂骂咧咧地往里跑。
柳含玉一闪身就进了门,贴着廊柱滑到档案阁后窗。窗闩是铁的,她把银针插进缝隙,轻轻一挑,咔哒一声,开了。
“你这手艺,不去修锁铺子真是浪费。”老周从后头跟上,喘着气递过一个油纸包,“井底刮的银粉,还剩一点,别弄丢了。”
“你在外头守着,听见动静就敲三下墙。”她把油纸塞进袖口,翻身进屋。
阁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没点灯,摸出银针在空气中轻弹两下,靠回声辨位。一排排木架顶天立地,标签用朱砂写着“祭器”“贡银”“星供”——她顺着“星供”摸过去,手指停在“破军”二字上。
“破军主魂引。”她低声念,“井底阵图正对这个位置。”
她抽出一卷账册,翻开,纸上全是隐语:“润苔三升”“净银五两”“月银入井,光生幽蓝”。
“润苔是浇青苔,净银是用血洗银……那月银,就是被血浸过的银粉?”她指尖划过“月银”二字,忽然想起顾尘疏说的——“银粉混药水,浇在井底青苔上”。
她把账册夹层翻出来,用银针尖轻轻一挑,一张残页飘下来。
“月银三十六两,入井前需以处子血浸三日。”
她盯着那行字,呼吸一顿。
“不是材料,是祭品。”她把残页塞进袖口,“他们用活人血泡银粉,再拿去喂阵。”
外头传来脚步声,她立刻合上账册,翻身躲进书架后。两个太监提着灯笼进来,嘀咕着:“今儿怎么又查星供账?上个月才核过。”
“上头催的,说是钦天监要报天象,得对上供品数目。”
等他们走远,柳含玉才出来,把账册塞回原位,正要走,忽然停住。
“不对。”她低声说,“‘月银’若是贡品,司珍房该有实物入库记录。”
她转身摸向银库方向。
库门锁着,火漆封印完好。她趴在窗缝上往里看,一排排银饰摆在柜中,有簪、镯、环,标签上写着编号。她眯眼细看,忽然发现一支银钗的断口处,泛着极淡的蓝光。
“井底银粉也是这个光。”她摸出油纸包,刮出一点粉末,举到月光下对照。
一模一样。
“老周!”她压低声音敲窗,“你进来,看这银钗的断口。”
老周一瘸一拐地进来,眯眼看了半天:“这氧化纹,跟井底骸骨上沾的银粉结晶一样。都是老银,但被什么东西蚀过,留下血蚀纹。”
“血蚀?”她问。
“银遇活人血,三年内会出蓝纹。”老周摸着断口,“这银钗,泡过血。”
“那它就不该出现在这儿。”她冷笑,“贡品银饰该是干净的。这东西,是‘喂过阵’的。”
她伸手就要去开柜。
“别!”老周一把拉住她,“火漆一破,明天整个司珍房都知道有人动过库。”
她想了想,从针囊里抽出一根银针,轻轻刮下银钗断口的一点粉末,混进油纸包。
“够了。”她说,“账册说‘月银’要血浸三日,库里这银饰有血蚀纹,井底青苔吃银粉——三样对上了。”
“可‘处子血’是谁的?”老周问,“三十六个‘引魂人’,每月抽血,那‘月银’开头的名字……会不会就是下一个?”
柳含玉沉默片刻,从袖口摸出那张空画纸,摊开,三角折痕正对着“月银”二字。
“顾尘疏说他记不清了,只记得‘月’字开头……可能是‘月银’,也可能是‘月影’。”
“但你娘临终前念叨‘月银’。”老周盯着她,“她是不是……也被抽过血?”
“我不知道。”她声音冷下来,“但我知道,钦天监用‘星祭’名义买银矿,实则拿人血泡银粉,再通过暗渠送进皇陵,养那个阵。”
“那他们图什么?”老周问。
“换命。”她把银针收进针囊,“用三十六个人的血,续一个人的命。破军位主魂引,井是引子,陵是核——他们要引的,不是魂,是命格。”
老周倒抽一口冷气:“所以‘引魂人’不是随便抓的,是按命格挑的?”
“对。”她转身往外走,“我要查‘月银’这代号最早什么时候出现。”
“你还回档案阁?”
“不。”她摇头,“去查二十年前的入库记录。如果我娘真在名单上,那‘月银’的账,一定从那时候就开始了。”
刚走到角门,迎面一个太监提着灯笼过来,差点撞上。
“哎哟!谁啊?”
柳含玉低头,顺手从袖口抖出一张公文:“理刑司稽核贡品成色,例行查验,惊扰了。”
太监凑近灯笼一看,皱眉:“这章……怎么像是拓的?”
“拓的也是章。”她把公文往他手里一塞,“你要不信,现在就去大理寺对印。”
太监犹豫了一下,让开了路。
出了司珍房,老周才松口气:“你那公文,哪来的?”
“顾尘疏留的空画纸,背面有听雪楼的暗印。”她冷笑,“拓下来,填上字,唬人够用。”
“你胆子是真大。”老周摇头,“要是被查出来,轻则削职,重则下狱。”
“那就别被查出来。”她加快脚步,“现在最要紧的是,确认‘月银’是不是从二十年前就开始用。”
“可二十年前的账册,早该烧了。”
“司珍房有个规矩,重大贡品要留底档,存十年。”她道,“‘月银’既是星祭供奉,必是重大贡品。”
“十年?那也到不了二十年前。”
“但钦天监每三年要重修一次天谱。”她眼神一冷,“修天谱,得核对历年供品。修谱的底稿,会抄一份存档——就在钦天监自己手里。”
“你是说……去偷钦天监的修谱底稿?”
“不。”她摇头,“他们不会让外人碰。但司珍房送供品时,要附一份清单,随谱存档。那份清单,可能还在。”
“在哪?”
“钦天监的档案库。”她顿了顿,“但我进不去。”
老周眯眼:“你进不去,不代表别人进不去。”
她没接话,只把油纸包攥得更紧。
风忽然大了,吹得她官服后摆翻飞。她抬手扶了下银簪,指尖碰到针囊,里面那张残页还贴着皮肤。
“三十六两,处子血浸三日。”她低声念,“他们以为用星象遮人眼,用天命压人心。”
老周看着她:“可你偏要掀开。”
“不是我要掀。”她往前走,“是银针挑着,不得不挑。”
刚转过街角,她忽然停住。
巷口站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支银钗,断口朝外,蓝光幽幽。
那人抬起脸,左眉一颗红痣,映着月光,像滴未干的血。
柳含玉的手慢慢摸向针囊。
银针出囊时,发出极轻的“叮”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