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针悬在半空,针尖一滴幽蓝的水珠正要落下。柳含玉手腕没抖,稳稳地将那滴药水点在瓷盘里的布料残片上。
“蓝了。”老周凑过来,烟斗在嘴里转了个圈,“和银钗粉末一个色。”
“不是巧合。”她把银针收回囊中,“布料泡过血蚀银粉,和井底那批‘喂阵’的东西是一路的。”
老周咳了两声,腿上的旧伤又开始作祟,整个人歪在破木凳上,“这织法我认得——云纹双梭,二十年前全开封只有两家能织。官织造局的活儿都有编号,这布没号,那就是私坊出的。”
“哪家私坊?”
“漕帮。”他吐出一口烟,“天禧七年,他们给皇陵供过一批‘引魂缎’,说是祭礼专用。账没走司珍房,连底档都没留。”
柳含玉盯着那块发蓝的布角,“引魂缎……和‘引魂人’有关?”
“你说呢?”老周眯眼,“三十六个引魂人,三十六匹缎。时间、数目、用途,哪样不是对得上?”
她没接话,手指摩挲着针囊里的油纸包——那里面还裹着从银钗上刮下的粉末。证据在手里,可拼图才刚开了个口。
“得去漕帮总舵。”她说。
“你疯了?”老周差点把烟斗摔了,“那地方比大理寺还严,外人连码头都进不去。”
“我不是外人。”她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公文,“稽查河道私贩绸缎,理刑司例行巡查——上次拓印的章,还能再用一次。”
老周翻白眼:“你这是要把公文当饭吃,吃一辈子?”
“只要它还管用。”她把公文折好塞进怀里,“今晚行动。你腿不利索,就在外头接应。”
“接应个屁!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帮你糊火漆印。”他抖了抖烟灰,“你忘了?我当年在漕帮混过几天,他们那套防伪印泥,是用松脂混猪血调的,我闭着眼都能仿。”
柳含玉看了他一眼,“你早不说。”
“早说你也不信。”他咧嘴一笑,“现在信了?”
她没笑,只把银针囊系紧了。
夜风刮过码头,漕帮总舵的灯笼在江面上晃出几道红光。柳含玉贴着墙根绕到后巷,老周拄着拐在十步外蹲着,嘴里叼着冷掉的烟斗。
“账房在东厢第三间。”她低声道,“你在这儿,听见动静就吹口哨。”
“口哨?我这嗓子早哑了。”老周从怀里摸出个小竹筒,“这是当年漕帮联络用的蛙鸣器,一捏就叫,跟真的一样。”
“你藏得真全。”
“活命的东西,哪能丢。”他眯眼看着巡夜人走远,“去吧,别超一炷香。”
柳含玉闪身进院,公文在手,敲了三下门。
账房小厮开门一看,打着哈欠:“这么晚了?”
“河道司查私绸。”她把公文递过去,“听说你们最近收了一批江南缎,没报关。”
小厮揉着眼睛看章,嘀咕:“这印……怎么有点糊?”
“风里跑了一路,拓的时候沾了灰。”她语气硬,“你要验,现在就去理刑司对。”
小厮缩了缩脖子,让开了门。
她没进正厅,直奔库房。一排排绸缎按颜色分类,标签上写着“贡蓝”“祭红”“引魂紫”。她指尖划过“引魂紫”那栏,抽出一匹,翻看内衬——没有编号,只有一个小墨点,像是暗记。
“不是官造。”她低声自语。
可她要的不是成品,是旧档。
她退出库房,拐进档案阁。门锁着,但锁芯老旧,她抽出一根银针,轻轻一挑,咔哒开了。
阁内漆黑,她没点灯,靠指尖摸架子。一格格扫过去,大多是近五年账册,再早的都被清了。
“天禧七年……天禧七年……”她喃喃着,手指突然停住。
最底层一个暗格,没上锁,却用油布包着一册薄账。她抽出来,借着窗缝透进的月光看封面——《天禧七年贡缎录》。
翻开第一页,一行字跳出来:
“七月望日,献缎三十六匹,引魂用,入井。”
她呼吸一滞。
翻到下一页,名单列着三十六人,每人名下标着籍贯、入册时间,还有一栏写着“赐缎”。
前三行被墨涂得严严实实。
她抽出银针,蘸了点唾沫,轻轻敷在涂改处。墨迹遇湿微化,第一个名字露出“王氏”二字,籍贯:江南吴县。
第二个:“李氏”,籍贯同上。
第三个……针尖刚碰上去,纸面就裂了道小口。
她屏住呼吸,再试一次。
墨层剥落些许,“王·月银”三字隐约浮现,入册时间:天禧七年正月。
她的手僵住了。
“月银……”她嗓音发紧。
“怎么了?”老周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人却没进来,“找到什么?”
她没回头,“名单上有‘月银’。”
“哦?哪个‘月银’?”
“王·月银。”
老周沉默了一瞬,忽然低声道:“你娘……是不是叫柳月银?”
她没应。
“她嫁你爹前,随母姓王。”老周的声音沉下来,“我听你爹提过一次,说她出身江南织户,早年被漕帮征过缎工。”
柳含玉的指尖压在那行字上,指节发白。
“所以……她不是祭品名。”她声音冷得像冰,“她是人。第一批‘引魂人’。”
老周走进来,看了一眼账册,猛地合上,“收起来。巡夜的提前换岗了。”
果然,外头脚步声密集起来。
“走不掉了。”她迅速撕下那页残纸,塞进针囊。
“别慌。”老周掏出烟斗,往炉里一磕,火星溅进香灰堆。他再从怀里摸出一小包松脂粉,撒进去,一点火。
浓烟瞬间腾起。
“你干什么?”
“烧库房?”他咧嘴,“不,烧‘火警’。”
他顺手碰倒香炉,烟雾顺着门缝往外飘。外头立刻有人喊:“着火了!东厢冒烟!”
两人趁乱从后窗翻出,落地时柳含玉脚下一滑,老周一把拽住她胳膊。
“别摔了证据。”他喘着气,“你娘的名字在上面,可别让它沾了泥。”
她站稳,把针囊按在胸口,“它不会丢。”
“那现在呢?”
“查周期。”她盯着总舵方向,“‘七月望日入井’——三十六匹缎,三十六个人。每月一次?每年一次?”
“账上只记了这一笔。”
“那就查漕帮历年七月的进出记录。”她冷笑,“他们能藏一本,藏得住十年?”
“你真打算把漕帮掀个底朝天?”
“谁藏的,谁就得掀。”她转身就走,“母亲被征入‘引魂人’名单,不是偶然。漕帮供缎,钦天监用阵,司珍房走账——三头咬成一圈,咬了二十年。”
老周一瘸一拐地跟上,“你就不怕,咬到一半,被人反咬?”
“怕。”她脚步没停,“可银针已经挑开了第一层皮,我不挑完,睡不着。”
走到码头拐角,她忽然停下。
江面上,一艘乌篷船静静停着,船头堆着几匹紫缎,颜色和她刚才在库房见的一模一样。
“那是……”老周眯眼。
“新缎。”柳含玉盯着那船,“还没入库,也没标签。”
“七月望日还没到。”
“可缎已经备好了。”她眼神一冷,“他们在等下一批‘引魂人’。”
老周低骂一句:“这帮人,是把活人当贡品在排班!”
“不止。”她从针囊里摸出那张残页,展开一角,“名单前三人,籍贯都是江南。母亲随母姓王,江南王氏……会不会,这‘引魂人’的挑选,从血缘就开始了?”
老周皱眉:“你是说,他们挑的不是随机人,是特定家族?”
“漕帮征缎工,挑的是江南织户。”她折好残页,“而‘引魂人’,也是江南织户出身——不是巧合,是筛选。”
“那你娘……是不是因为这个被选中的?”
她没答,只把残页重新塞进针囊。
远处传来梆子声,三更了。
“回吧。”老周拍了拍她肩,“你肩伤还没好利索,别逞强。”
她嗯了一声,往前走。
可刚迈出两步,又停了。
“怎么?”老周问。
她低头看着袖口——一点蓝光在布料上一闪,像是从针囊里渗出来的。
她立刻打开针囊,油纸包裂了道缝,银钗粉末漏了一点,正沾在残页边缘。
而那残页上的“王·月银”三字,被银粉一染,竟泛出一层幽蓝的光,像是……活的一样。
她手指一紧,把纸死死攥住。
江风卷着烟味吹过来,乌篷船悄无声息地离了岸,船尾水波分开,像一条无声的线,切开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