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玉的手指还在抖,不是因为疼,是因为那根断掉的银丝缠在她指尖,像一条死透的虫子。她没甩,也没揉,就那么捏着,走进理刑司后堂时,指甲缝里还泛着幽光。
老周正蹲在炉子边煮骨头汤,烟斗搁在膝盖上,听见脚步声都没抬头:“回来了?汤还滚着。”
顾尘疏却从案几后跳起来,手里一张刚画完的草图差点甩飞:“哎哟我的娘,你这脸色比停尸房的裹布还白,撞鬼了?”
“比鬼麻烦。”她把怀里的帛书拍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是人写的鬼账。”
老周这才慢悠悠起身,烟斗塞回嘴里,走过来一瞧,眉头立刻拧成疙瘩。他没碰帛书,只盯着背面那幅画看了两息,忽然伸手,从自己袖口抖出一小撮灰白色粉末,摊在掌心。
“这个,”他说,“我在皇陵井底那堆喜服骸骨旁边,扫到过。”
柳含玉终于抬头:“什么?”
“银粉。”老周用拇指捻了捻,“细得跟雾似的,不沾手,但遇潮会微微发蓝。你那布条上的字,就是它显出来的吧?”
顾尘疏“哎”了一声,一拍脑门:“司珍房!他们打磨银饰用的就是这粉,我上个月去领官补子,亲眼见匠人筛粉,香得呛鼻,说是加了安神的药料。”
柳含玉盯着那撮粉,忽然问:“提纯过吗?”
“九转提纯。”老周吐出一口烟,“宫里老规矩,银饰入册前得过九道筛,去杂质,留精魄。但这法子早没人用了,费工,还伤眼。”
“可有人在用。”她声音冷下来,“帛书上写,‘银粉三两,供子时引魂’。这不是做首饰,是做法。”
顾尘疏吹了声口哨:“所以咱们的裴大人,白天看星象,晚上炼魂粉?”
“不是他一个人。”柳含玉翻开帛书,指着被涂改的账目一角,“‘西域矿石入银’——这行字被人用墨盖了,底下还留着印子。司珍房近三个月,进了五次银料,但账面只记了两次。”
老周眯眼:“你打算去查?”
“已经晚了。”她从针囊里抽出一根银针,针尾刻着“壬午”二字,在灯下泛着冷光,“他们知道我在查。刚才那根银丝,是从我耳后爬出来的。”
顾尘疏脸一僵:“等等,你是说……他们能用那玩意儿牵着你走?”
“现在不能了。”她把断丝扔进灯焰,火苗跳了一下,冒出一股焦臭,“我扎了一针,断了线。”
老周盯着她耳后:“疼吗?”
“不疼。”她扯了扯嘴角,“就是恶心。像被人拿鱼线串了脑仁儿,轻轻一扽,就想往坑里跳。”
顾尘疏干笑两声:“那下次我见你走路突然拐弯,是不是得拿棍子把你打醒?”
“别贫。”她收起帛书,塞进怀里,“现在最要紧的,是搞清楚这银粉到底去了哪儿。司珍房每批货都登记去向,铁柜钥匙在掌珍太监手里。”
老周哼了一声:“你拿勘验令去查,名正言顺。”
“可他要是早做了手脚呢?”她目光扫过两人,“我得亲眼看见账册,还得听见他跟谁说话。”
顾尘疏眼睛一亮:“所以……夜探?”
“你负责摹账。”她转向他,“老周,你弄点烟雾,别太呛,够遮眼就行。我进去翻柜,你们在外头接应。”
“你要亲自开铁柜?”老周皱眉,“那玩意儿有机关,碰错一道,整排银架都能塌下来。”
“所以我带了这个。”她从袖中抽出一根细铁丝,弯成钩状,“你教过我,锁芯第三道簧,得斜着挑。”
老周盯着她看了两秒,忽然笑了:“行,还是那句话——你查的是案,我验的是命,咱俩别争。”
子时刚过,司珍房外一片死寂。
柳含玉穿着内侍的灰袍,领口别着理刑司的铜令,大摇大摆走进前厅。掌珍太监正在清点明日要送进宫的贡品,见她来,眼皮都没抬:“柳大人这时候来验什么?”
“上头临时改了规矩,”她声音平稳,“所有银料成色,须经理刑司二次核验,防有人掺假。”
太监手一顿:“上头?哪位大人发的话?”
“大理寺少卿。”她掏出一张盖了印的纸递过去,“你若不信,现在就能去问。”
太监瞄了眼印鉴,脸色变了变,勉强挤出笑:“哪敢不信,柳大人请便。”
她点头,径直走向后库。老周早已在侧廊蹲好,烟斗里塞的不是烟叶,而是特制的迷雾粉,一点就冒白烟,不刺鼻,却能糊住人眼。
顾尘疏则抱着画轴,缩在柱子后头,手里捏着炭条,眼睛瞪得像铜铃。
柳含玉推开库门,铁柜就在最里头。她没急着开,先绕着银架走了一圈,指尖拂过几处打磨台,捻了点残留的粉,凑到鼻下一闻——香中带苦,和皇陵里的一模一样。
她走到铁柜前,掏出铁丝,插进锁孔。
第一道簧,轻挑,过。
第二道,压底,过。
第三道,斜钩——“咔”。
柜门开了。
她迅速抽出最近三个月的账册,翻到银料页。果然,有三笔“西域矿石入银”被墨涂去,但纸面微微隆起,显然是后来补记又掩盖。
她正要撕下一页,忽听外头传来脚步声。
她立刻合上柜门,闪身藏进银架后。
掌珍太监的声音压得极低:“……裴大人要的那三两,今早已经提纯好了。”
另一个声音沙哑:“血月前必须送进去。别让理刑司的人嗅到味儿,否则你知道后果。”
“小的明白。”太监抖得厉害,“可……可要是她再来查?”
“她查不到源头。”沙哑声冷笑,“银粉从西域来,经三道手,最后才入宫。她追到司珍房,就断了。”
“可她……她刚来过……”
“怕什么?”那人声音阴沉,“她耳后的针还没拔,只要血月一现,她自己就会走回来。”
柳含玉屏住呼吸,手指死死掐住银架边缘。
顾尘疏在梁上听得真切,炭条“啪”地断了。
老周立刻吹了声极轻的口哨,三人同时后撤。
回到理刑司,顾尘疏一屁股坐下,抹了把汗:“我的老天爷,这帮人还真拿你当牵线木偶使?”
“他们以为我能被控制。”柳含玉坐在灯下,手里把玩着母亲那根银针,“可他们忘了,扎针的人,也能反手扎回去。”
老周沉着脸:“那‘九转提纯法’,全宫里会的不超过五个老匠人,都在司珍房西偏院养老,轻易不出门。”
“可那黑袍人,走路有点跛。”顾尘疏回忆着,“左脚拖地,像是旧年摔断过腿,没接好。”
柳含玉眼神一动:“掌珍太监身边那个戴革套的杂役,上个月摔过一次,从银架上滚下来,伤了左胯。”
“就是他!”顾尘疏一拍桌子,“他负责运废料出宫,每天傍晚走西角门。”
老周点头:“银粉要运出去,只能走他这条路。”
柳含玉站起身,把银针收回针囊,扣好。
“明天傍晚,我去跟一趟。”
顾尘疏瞪眼:“你亲自去?不行,太险了!”
“正因为险,我才去。”她语气平静,“他们想让我自己走进阵眼,那我就顺着他们的路走,但不是去送死。”
“你是想钓鱼?”
“对。”她看向窗外,“他们以为我在查案,其实我在布局。他们给我线索,我就顺着线,摸到拿线的人。”
老周抽了口烟,缓缓道:“你打算跟多远?”
“到他出城为止。”她手指轻敲针囊,“城西旧坊有三处废弃作坊,没人管,最适合藏东西。”
顾尘疏苦笑:“你这是要一路跟到贼窝门口啊。”
“不。”她摇头,“我不进门。我只确认一件事——银粉的下一站,是谁在接。”
老周掐灭烟斗,站起身:“我陪你去。”
“不用。”她背过身,披上外袍,“你们的任务是盯着司珍房,要是那太监连夜再送一批粉,立刻来报。”
顾尘疏还想说什么,她却已经走到门边。
“柳含玉!”他喊住她,“万一……他又想牵你呢?”
她停下,没回头。
“那就让他牵。”她声音很轻,“我倒要看看,是他线结实,还是我针快。”
门关上。
顾尘疏坐在原地,半晌才喃喃道:“这女人……真是疯了。”
老周却笑了:“她不是疯。她是把命当饵,就为了钓出那条藏在水底的蛇。”
夜风穿过窗缝,吹得灯焰一晃。
顾尘疏忽然想起什么,抓起画轴,快速在空白页上勾了几笔——瘦削身形,左脚微跛,革套遮手。
他盯着画,眉头越皱越紧。
不对劲。
那人的步态……太稳了,根本不像是伤过腿的人。
他正要重画,门外传来急促脚步。
一个差役冲进来:“顾画师!司珍房那边刚报,西角门守卫说……那杂役今早请了病假,根本没来当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