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役冲进来报信时,柳含玉正把母亲那根银针在指间转了三圈,又稳稳插回针囊。
她没抬头,只问:“病假条是谁批的?”
“掌珍太监亲笔签的,还盖了司珍房印。”
她“嗯”了一声,起身就走,外袍一甩,人已跨出门槛。
顾尘疏在后面喊:“你真要去?那杂役根本没出城,你追个鬼影子?”
“正因为没出城,才要去。”她脚步没停,“他要是真病了,为什么昨夜还出现在西角门?要么是替身,要么——他根本没病。”
老周蹲在廊下,烟斗刚点上,听她这话,烟灰一抖:“你打算去撞南墙?”
“不撞怎么知道墙后有没有门。”她顿了顿,“你们盯紧司珍房,我要是三个时辰没消息,就说明墙后有坑,你们别来填。”
话音落,人影已拐出巷口。
城西旧坊比她想的还破。墙塌了一半,门板歪在泥里,几只野狗在垃圾堆里刨食,见人来也不怕,只懒洋洋挪个身。
她没走主道,沿着屋脊一路攀上。瓦片松动,踩上去咯吱响,她干脆脱了鞋,赤脚贴着瓦背走,轻得像片叶子。
西角门外那条路她记熟了——直通染坊区,两边都是废弃作坊,平日连乞丐都不愿住。可就在她翻过第三道墙时,耳后那块旧伤忽然一热,像是有人拿火筷子轻轻捅了一下。
她停下,从针囊抽出一根短针,在耳后“风池”穴上轻轻一刺。
痛感立刻压了下去。
她冷笑:“还想牵我?线都烧了。”
继续往前,终于在一间塌了半边屋顶的染坊外,看见那个“杂役”——灰袍、革套、左腿微跛,正慢吞吞往墙根走,背上竹篓空荡荡的。
可她一眼就看出不对劲。
这人走路太稳了。左脚落地时,膝盖弯曲的角度和右脚一模一样,根本不像伤过的人。而且他每走五步,就会停一下,像是在等什么人。
她在屋脊上趴了片刻,忽然改道,绕到染坊后墙。
后窗没封死,只钉了块破木板,缝隙能塞进两根手指。她轻轻撬开,凑眼一看,屋里点着一盏油灯,灯影晃着,照出两个男人。
一个背对她,穿着深色披风,看不清脸。另一个,正是那个“杂役”,正从怀里掏出个陶罐,递给对方。
她屏住呼吸,从袖中取出一根细银针,蘸了点唾液,从窗缝递进去,悬在空中。
片刻后,针尖微微泛蓝。
她眼神一沉——是九转银粉。
屋里人突然提高声音。
“三两不够!上回说好五两,现在只给三?”
披风人声音沙哑:“裴大人说了,血月前只供三两,多了引人注目。”
“那你们自己去运!”杂役压低嗓门,“我族人已经死了两个,再这样下去,商队要散了。”
“散了?”披风人冷笑,“你们敢散?没有钦天监的通行令,你们连敦煌都进不去。西域十三城,哪个敢收通宋禁商?”
杂役咬牙:“可你们要的不只是银粉……你们要的是人。”
“聪明。”披风人拍拍他肩,“所以你得继续演,演好那个摔断腿的杂役,每天把废料运出去。下一批货,月底前必须到敦煌。”
“可理刑司的人已经盯上我了。”杂役声音发紧,“刚才我出来时,感觉有人在看我。”
披风人嗤笑:“怕什么?她耳后那根线还没断,血月一现,她自己就会走回来。你以为她是来查案的?她是在找自己的命。”
柳含玉在窗外听得清楚,手指一抖,银针差点掉下去。
她没动怒,反而笑了。
笑完,她从窗缝射出一针,直钉账册一角。
那账册摊在桌上,她借力一扯,半页纸被拽出,飘到墙角。
她没去捡,先退到安全处,才展开一看。
纸上写着:“裴监三两,月尽前达敦煌。接货人:阿史那。”
她眯起眼。
阿史那?这不是半年前在教坊司献宝的西域商人吗?据说他带了一匹会跳舞的白马,哄得满堂喝彩,最后被贵妃赏了金帛。
她把纸折好塞进袖中,重新摸回窗边。
屋里两人正争执不下,油灯忽地一晃。
她抓住机会,银针一弹,正中灯芯。
灯灭了。
黑暗中,她低喝一声:“掌珍太监说你请了病假——可病鬼不会走直线!”
屋里两人猛地一震。
披风人反应极快,抄起陶罐就要往炉子里扔。
柳含玉哪容他得逞,人已从窗翻入,落地无声,一扑而上,抢在火起前夺下账册残页。
“杂役”怒吼一声扑来,她侧身一闪,顺势抓住他手腕,一把扯下革套。
那手白净细长,指尖没茧,掌心光滑,哪像是干粗活的?
她冷笑:“你在司珍房三个月,从不碰银料,只记账。一个杂役,识字?”
那人僵住。
她顺手点他肩井穴,让他动弹不得,然后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啪”地一打,火光亮起。
灯光下,那张脸再熟悉不过——高鼻深目,唇上两撇小胡子,正是阿史那。
她挑眉:“怎么,西域商人改行当杂役了?”
阿史那闭了闭眼,忽然笑了:“柳大人,你抓错人了。我不是杂役,我是商队的‘记事人’。”
“记事人?”
“我们商队没有账房,所有交易、路线、人数,都由我记在脑子里。每月烧一次,不留痕迹。”
柳含玉盯着他:“那你为何要装伤?为何要每天运废料出宫?”
“因为裴明玄抓了我族人。”他声音低下去,“他用通行令换我替他做事。我不做,他们就死。”
她冷笑:“所以你就帮他们运银粉?知不知道这东西能控人神志?”
“知道。”他抬眼,“可你们宋人不知道,那银粉,是用来锁魂的。”
“锁谁的魂?”
“活人。”他盯着她,“尤其是——壬午年生的。”
柳含玉瞳孔一缩。
他继续道:“你们皇室有个规矩,每逢血月,就要找一个壬午年生的人,用银粉引魂,锁在敦煌地宫。那地方,埋着前朝的‘替身阵’。”
“替身阵?”
“双生子,一真一假。”他声音压得极低,“真命人活,假命人死。可要是假命人不肯死呢?那就得锁住他的魂,不让它回来。”
柳含玉手指一紧,账册纸边割得她掌心发疼。
她忽然问:“你见过那个‘假命人’吗?”
阿史那摇头:“我只负责运粉。但我知道,上个月,你们宫里有个画师‘失踪’了,白衣,左手指节有疤,是不是?”
她心跳一滞。
他竟知道陆青崖。
她没接话,只问:“下一批银粉什么时候走?”
“月底。”阿史那看她一眼,“走丝绸之路,经凉州、甘州,到敦煌。商队三十人,护卫十二,我负责押货。”
柳含玉沉默片刻,忽然松开他肩井穴。
阿史那活动了下手,没跑,只问:“你要放我走?”
“不。”她收起账册,淡淡道,“我要你带我进商队。”
阿史那一愣:“你疯了?那是死路。路上有钦天监的眼线,有西域的马匪,还有——地宫的守魂人。”
“所以我才要你帮我。”她直视他,“你帮我混进去,我帮你救你族人。”
“凭什么信你?”
“凭我现在没把你交给理刑司。”她冷笑,“凭我知道你不是主谋,只是条被牵的狗。而我想知道,是谁在牵绳子。”
阿史那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道:“你不怕死?”
“怕。”她摸了摸耳后那块疤,“可我更怕——查到一半,被人牵着鼻子走。”
他沉默片刻,终于点头:“好。但我有个条件。”
“说。”
“你不能暴露我。一旦我失了身份,我族人立刻没命。”
“可以。”她从针囊抽出一根银针,递过去,“这是信物。若你遇险,把它交给老周——理刑司的仵作。他会救你。”
阿史那接过针,看了看针尾刻的“壬午”二字,眼神微动。
“你母亲……也是壬午年?”
她没答,只问:“商队什么时候出发?”
“七日后,城西校场集合。”
“我会在。”她转身要走,忽又停下,“还有件事。”
“什么?”
“你昨晚出现在西角门,是不是故意引我来?”
阿史那笑了:“不是我,是他们。他们知道你在查,所以让我演这出戏,想让你跟着银粉走,一路走到敦煌,走进阵眼。”
她也笑了:“那他们可打错算盘了。”
“怎么?”
“他们以为我在追线索。”她拉开窗,“其实——我在布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