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刚起的时候,柳含玉正把药箱往骆驼背上绑。她手指刚打了个结,沙子就糊了半张脸。
“这风不对劲。”老周咳了一声,嗓子里像是碾着碎石,“来得太急。”
顾尘疏眯眼望天,手搭在额前:“天都黄了,还急不急?”
话音未落,一道黄墙似的沙浪从地平线压过来,轰地砸进队伍。骆驼嘶叫,绳索崩断,人影转眼就被吞了进去。
“抓牢!”柳含玉一把拽住顾尘疏的袖子,顺手抽出腰间断缰,三下两下把三人腰带系在一起,“别松手!”
老周被风推得踉跄,一脚踩空陷进流沙,柳含玉反手一扯,把他拽回来。顾尘疏喘着气:“我这身衣服可是新买的,要是埋了,连鬼都不认得我!”
“你要是再废话,我把你塞进药箱当药材。”柳含玉抹了把脸上的沙,从袖中摸出那张油纸,借着风势稍缓的空当摊开,“刚才那方向——他们带的路,和图上‘祭坛’的标记一致。”
“所以是故意的?”顾尘疏声音发紧。
“不是故意,是等着我们死。”她收起油纸,抬头看沙丘走势,“风从西北来,背风面沙粒堆积缓,弧度朝东南。那边——”她抬手一指,“有岩丘。”
“你光看沙子就知道?”顾尘疏不信。
“你看画,我看沙。”她咬牙,“再不走,等风把我们埋了,你连画布都铺不开。”
三人逆风挪动,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沙粒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老周喘得越来越重,半边身子往下坠。
柳含玉单膝跪地,扯开他衣领,银针在指间一转,扎进他胸口和手腕两处穴道。老周抽了口气,呼吸稳了些。
“还能走?”她问。
“走不动也得走。”老周哑着嗓子,“我可不想死在你前头,回头写碑文还得你掏钱。”
“你放心,我要是死了,第一个找你算账。”她扶他起来,转头对顾尘疏,“背他。”
“我?”顾尘疏瞪眼,“我这细皮嫩肉的,经不起这折腾!”
“你要是不想被风刮走,现在就背。”柳含玉语气没半点商量。
顾尘疏嘀咕着趴下去,老周趴他背上,沉得像口铁锅。柳含玉抓着缰绳一头,三人连成一串,贴着沙地往前爬。
风越来越大,天彻底黑了。柳含玉肩头突然一热,低头才发现被飞石划开一道口子,血正顺着官服往下淌。
她扯下里衣一角,咬着布条一头,银针穿线,对着指尖扎进皮肉。针拉过伤口,皮肉绷紧,她眉头都没皱一下。
顾尘疏回头看见,差点栽进沙里:“你这是缝衣服呢?”
“比缝衣服利索。”她打了个结,把针插回囊里,“你要是再摔,我就拿你当绷带使。”
“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们的。”顾尘疏嘟囔着继续往前爬。
老周伏在他背上,忽然喃喃:“小姐……你娘走那晚,风也是这么大……她说,沙里藏话,听得懂的人,才能活。”
柳含玉脚步一顿,没回头。
“她还说……银针不光能验尸,还能救人。”
柳含玉攥紧了针囊,继续往前走。
不知过了多久,风势稍弱,柳含玉突然抬手:“停。”
“又怎么了?”顾尘疏累得快趴下。
“沙地有硬痕。”她蹲下,手指划过地面,“是岩壁边缘。风蚀的,后面有遮挡。”
“你连这都能摸出来?”顾尘疏快哭了。
“你要是少喝两口酒,多练练眼力,现在也不至于像个瞎子。”她站起身,“跟我来。”
三人顺着沙地摸过去,果然撞上一道石壁。柳含玉用手一探,缝隙够一人侧身进去。
“钻!”她推了顾尘疏一把。
顾尘疏先把老周塞进去,自己卡在中间,屁股还露在外头。柳含玉一脚踹他后腰:“再蹭,风把你刮走当风筝!”
人刚全进去,外面轰一声,沙石砸在岩壁上,震得碎石直掉。
里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柳含玉靠墙坐下,喘了两口气。
“现在怎么办?”顾尘疏抖着沙子,“总不能在这儿等风停?”
“风停了我们也出不去。”柳含玉摸出药箱,翻出一小包川乌粉,“老周体温在降,得取暖。”
“你不会要点火吧?”顾尘疏吓一跳,“这地方能着?”
“谁说要点火。”她抓起一把沙,混进药粉,扬手撒向缝隙。药粉遇风飘散,轨迹微微偏左。
“风从这边渗进来。”她指着方向,“把箱子堆上,挡住。”
顾尘疏照做,又脱下外袍堵缝。风小了些,但寒气仍往骨头里钻。
老周开始发抖,嘴里念叨着谁也听不清的话。柳含玉打开针囊,取出一支细针,指尖轻轻捻了捻。
“你要干啥?”顾尘疏紧张。
“温灸。”她低声道,“他撑不住,就得睡过去。”
她掀开老周衣服,银针点在几处穴位上,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什么。针尾微微发烫,热意缓缓散开。
顾尘疏看着,忽然不说话了。
“怎么?”柳含玉抬头。
“你……从来没这么轻过。”他声音有点哑,“以前你扎人,跟审犯人似的,一针下去,恨不得问出口供。”
柳含玉没答,只把针收好,从药箱底层摸出一块药布,划根火柴点着。
火光一亮,她摊开油纸图,照着看。
“他们要我们死。”她盯着图上红点,“是因为我们知道银粉是假的,祭品是人。”
“那咱们现在是死是活?”顾尘疏问。
“只要还喘气,就是活。”她抬眼,“他们以为我们是猎物,可猎物也能咬人。”
顾尘疏咧嘴笑了下,从怀里摸出炭条,在岩壁上划拉起来。他先画了个圈,标上“此处”,再连出三条线。
“主队往西北,我们被甩在东南。按风向,他们现在也得找掩体。但——”他顿了顿,“他们有向导,有补给,我们只有药箱和半袋干粮。”
“还有这张图。”柳含玉指着祭坛标记,“他们不知道我们看见了。”
“所以?”顾尘疏挑眉。
“所以。”她盯着他,“你画过三千人,可画得出活路?现在,画给我们看。”
顾尘疏愣了下,随即笑出声:“好啊,你这是把我当活地图使了?”
“你要是不想被风刮走,现在就画。”她语气冷,眼里却没刺。
顾尘疏低头,炭条在墙上沙沙响。他画出风向、沙丘走势、岩层分布,再标出他们可能的移动范围。
“明天风停,我们得往南。”他指着一条线,“那边有干河床,地势低,但能避风。而且——”他抬头,“河床尽头,有绿洲痕迹。”
“你怎么知道?”柳含玉问。
“我看过司珍房的西域图志。”他笑,“你以为我只会画美人?”
“你要是早说你会看图,我也不用自己猜风向。”她淡淡道。
“那你也不用自己缝伤口。”他回嘴,“疼不疼?”
“疼。”她答得干脆,“但比查错案疼得轻。”
老周在旁边哼了声,睁了下眼:“你们……一个比一个倔……合该一块儿死。”
“想得美。”柳含玉把药布往他手里塞,“拿着,取暖。”
火光晃着三人的影子,贴在岩壁上,像一张没画完的画。
顾尘疏忽然说:“咱们……真能活着出去?”
柳含玉没看他,只把银针一根根插回囊里,动作稳得像在验尸台前。
“我不知道。”她声音很轻,“但我知道——谁要我们死,就得拿命来换。”
顾尘疏笑了下,炭条在墙上又添一笔。
“那我再多画一条路。”他抬头,“咱们,不走他们定的道。”
柳含玉点头,把油纸折好塞回袖中。
外面风还在吼,沙石砸墙的声音没停。
她靠在岩壁上,闭了会儿眼。
再睁眼时,火光快灭了。
她伸手去掏火折子。
顾尘疏突然说:“你信我吗?”
她动作一顿。
“你说什么?”
“你信我吗?”他又问一遍,“不是信我能画图,是信我这个人。”
柳含玉看着他,火光映在她眼里,像两粒不肯灭的星。
“我不知道。”她终于说,“但我现在没杀你,就是信了。”
顾尘疏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行,这话我记着。”他抓起炭条,“那我再画一条——专治不信我的人。”
他刚画了一道线,外面轰地一声,整片沙丘塌了半边,风猛地灌进来,火光“噗”地灭了。
黑暗中,柳含玉一把抓住他手腕。
“别动。”她低声道。
沙石还在往下掉,簌簌响。
顾尘疏屏住呼吸,炭条从指间滑落,砸在石地上,断成两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