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柳含玉的手还扣着顾尘疏的手腕。她没松,也不敢松。
火折子被她另一只手摸了出来,指甲刮了两下,火星一闪,药布重新燃起一点昏黄的光。火苗晃了晃,映出顾尘疏一张脸,灰头土脸,嘴却还翘着。
“你抓得我血脉都快断了。”他小声嘟囔。
“断不了,断了我也不会松。”她松开手,把火举高,扫了一圈岩穴。头顶的石块塌了一半,堵住了出口,缝隙里漏进一点风,冷得刺骨。
老周靠在石壁上,嘴唇发青,呼吸又浅又急。柳含玉蹲下去,掀他眼皮看了看,又搭他手腕。
“脉快得像打鼓。”她抽出银针,在他脚踝和头顶扎了两下,“再撑不住,你就真成我爹的债主了。”
老周哼了一声:“我死了也得找你算账,谁让你不给我口热汤喝。”
“你要喝汤,先别断气。”她回头对顾尘疏,“拆药箱。”
“又拆?”顾尘疏瞪眼,“这箱子跟我亲娘一样,你拆一次少一块肉。”
“现在它就是你的亲爹,你得孝顺。”她把断缰递过去,“撬石头。”
顾尘疏骂骂咧咧地动手,把药箱底板卸了,拿木条当杠杆,一点一点撬动落石。碎石哗啦往下掉,风猛地灌进来,火又灭了。
“我这炭笔全毁了!”顾尘疏惨叫,“以后我拿什么画?拿手指头抹灰?”
“你要再吵,我就拿你骨头当炭条。”柳含玉重新点火,盯着缝隙外,“出口开了,先把他弄出去。”
三人连拖带拽,把老周挪出岩穴。外头天光灰白,沙丘塌了大半,风停了,但冷得能割人。远处地平线隐约有绿影,顾尘疏眯眼看了半天,摇头。
“不像活人能待的地方。”
“但能活人。”柳含玉从怀里摸出那张油纸,展开,“昨夜风向偏南,我们被甩到了东南。按这图,绿洲在那边。”
“图是你画的,路是他们定的。”顾尘疏冷笑,“你信图,还是信命?”
“我信针。”她收起图,“针指哪儿,我就走哪儿。”
老周被架在中间,一路踉跄。走了两个时辰,终于看见几间低矮的石屋,嵌在岩壁里,墙上有刻痕,弯月绕星,和她那面铜镜背面的纹路一模一样。
“停下。”她拦住两人,从针囊里抽出一根银针,轻轻在石壁上拓下那符号,举给守卫看。
守卫是两个裹头巾的老人,眼神锐利,盯着那针看了半晌,摇头,挥手让他们走。
顾尘疏刚要开口,老周突然蹲下,用手指在沙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人形,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头歪向一边,像是死人穿喜服的姿势。
其中一个老者猛地抬头,盯着老周,嘴唇抖了抖,忽然伸手,把三人往里拉。
石屋里烧着火,烟从顶上小洞钻出去。屋里坐着个白发老者,披着兽皮,眼睛浑浊,却一眼盯住柳含玉腰间的针囊。
“你从哪儿来?”他用生硬的汉话说。
“开封。”柳含玉答。
“不是问你地,问你师承。”
她没说话,从针囊最底层取出一根旧针。针身发黑,边缘有一圈极细的纹路,像藤蔓缠着星点。
老者看见那针,整个人一震,扑通跪下,额头磕在石地上。
屋里其他人全跪了。
柳含玉愣住。
“这是……引魂针?”老者声音发抖,“二十年前,我们族里有个女子,带着这针去了东方。她说,要救一个被命困住的人。”
柳含玉心跳一沉:“她叫什么?”
“我没问名字。但她说,若有人持此针归来,便是‘魂渡’之术泄露的报应。”
“魂渡?”顾尘疏插嘴,“听着像娶亲路上摔跟头。”
老者抬头瞪他:“这不是你们汉人能笑的事。魂渡,是双生子为引,借血月之力,换魂改命。七星锁魂阵起,活人祭,死人替,命格可篡,血脉可替。”
柳含玉盯着他:“谁用过?”
“二十年前,三个黑袍人来,带黄金百斤,求此术。我们长老不允,他们便偷录全仪,连夜东去。”老者闭眼,“后来,我们这儿连年大旱,牛羊死尽,长老说,天怒了,术外泄,必遭报。”
“他们穿什么?”柳含玉问。
“黑袍,左袖绣星图。”
她眼神一冷。钦天监。
“那祭品呢?”她又问,“用什么人?”
“必须是至亲双生。”老者低声道,“一个活,一个死。死的那个,魂被锁在铜镜里,活的那个,魂被换走。新魂入体,旧命抹去,从此是另一个人。”
柳含玉脑子里轰地一声。
母亲死前那晚,她翻过母亲的医书,有一页写着:“鬼手十三针,可引魂,可锁魄,非至亲不得传。”她当时不懂,现在明白了。
这不是医术,是巫术。
“你们中原有人用过?”老者问。
“用过。”她声音冷得像冰,“他们换了谁?”
“我不知道名字。但那年血月当空,七星连珠,有人在皇陵设阵。我们这边,祭坛感应,地动三日。”
柳含玉攥紧了针。
皇贵妃胞妹暴毙,时间对得上。钦天监正裴明玄,精通星象,擅针术,常出入后宫——他根本不是在观天,是在布阵。
顾尘疏突然开口:“等等。你说术在西域,可我们在开封验的尸体,耳后针孔,分明是‘鬼手十三针’的手法。这可是中原独传。”
老者摇头:“不是独传。当年那个女子,就是我们族最后一位巫医。她去了中原,收了个徒弟,传了半套针法。后来……她死了,针法断了。”
柳含玉呼吸一滞。
母亲的徒弟……陆青崖。
他懂画,懂针,懂皇陵秘事。他从不提师承,却总在案子里留下针法的痕迹。那些画,不是证据,是提示。
他早知道。
“所以。”她缓缓开口,“钦天监西行偷术,回来和中原针法结合,搞出个‘双生换命仪’。选皇贵妃胞妹当祭品,用铜镜引血月,七星锁魂,把真命天子的魂换进太子体里——为了保住那个‘真命’?”
老者点头:“若无双生,术不成。若无血月,阵不启。若无信物,魂不渡。你们中原人,全凑齐了。”
顾尘疏倒抽一口冷气:“所以那些银粉,根本不是运货,是祭品材料?锁魂用的?”
“银粉混药,涂在铜镜上,能锁住被换下的魂。”老者说,“否则,魂散,术败。”
柳含玉脑中画面拼完了。
司珍房的银箱,钦天监的账册,西域商队的陶罐,母亲的针法,陆青崖的画——全串起来了。
这不是什么贪腐案,是二十年前就开始的换魂局。
她猛地站起身,针囊一沉。
“他们换的是谁?”
老者摇头:“我不知道名字。但我知道,活下来的那个人,心里永远少一块。因为他不是他自己。”
柳含玉站在那儿,没动。
少一块?陆青崖总在画里藏暗记,从不提过去,看人时笑得淡,眼里却沉得像压着石头——他不是装的,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才是那个被换进去的魂。
顾尘疏忽然问:“那现在呢?商队运银粉去敦煌,是要再做一次?”
“不是敦煌。”老者摇头,“敦煌是幌子。他们要去的是‘祭魂谷’,在吐蕃边境。那里有我们族的旧祭坛,地脉最通幽冥。若血月再临,术可重启。”
柳含玉眼神一厉:“他们要再换一次?”
“不止。”老者低声道,“第一次是换命,这一次,是补魂。因为当年的阵,被人动过。”
“谁动的?”
“一个画师。”老者看向她,“他说,真相不能埋。他烧了半卷仪轨,还救走了一个本该祭魂的孩子。”
柳含玉心跳一停。
陆青崖。
他不是旁观者,他是破局人。
他用画记下一切,就是为了等她来查。
屋里静得落针可闻。火堆噼啪响了一声,火星溅到顾尘疏袖子上,他拍了两下,没说话。
老周靠在墙边,喘着气:“小姐……你娘要是知道你走到这儿,该笑了。”
“她不会笑。”柳含玉握紧银针,“她只会说,别信命,信针。”
顾尘疏忽然抬头:“所以现在怎么办?回去告御状?还是直接烧了那祭坛?”
“都不。”她把针插回囊里,声音冷得像铁,“我们去祭魂谷。”
“你疯了?”顾尘疏跳起来,“那是死地!”
“我知道。”她看向门外,“但他们以为我们死了,所以不会防一个死人。”
老周咧嘴笑了:“还是你狠。”
柳含玉转身,抓起药箱残片,往肩上一背。
“走。”
顾尘疏站在原地没动:“你真信我能画出活路?”
她手搭在门框上,回头看了他一眼。
“你要是画不出,我就拿你当祭品。”
顾尘疏张了张嘴,最终只吐出两个字:
“成交。”
三人踏出石屋,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柳含玉抬手挡了挡,从袖中抽出那张油纸,展开。
她用银针尖在“祭魂谷”三个字上划了一道。
针尖划破纸,留下一道细长的裂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