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总觉得未来很长，长的遥遥无期，长到看不到未来。

迟朝和迟阳是一对双胞胎兄弟，他们也是文莘的初中同学。文莘去英国前对陶梓说，迟朝又进去了，陶梓问文莘是如何知道的。文莘说，这些年她和迟阳一直有邮件上的往来。

陶梓第一次知道迟朝和迟阳，是在高一暑假。陶梓妈妈出差，文莘去陶梓家陪她。中午她们煮了速冻饺子，边吃边看电视。电视里在播《法治进行时》，主播在电视说道：来关注一则未成年人犯罪时，文莘猛然间抬起头。新闻还在继续，画面里是熟悉的街道，犯案人用的是化名，但文莘还是确信，新闻里说的小周和小王就是迟朝和迟阳。

“目前小周和小王已被海淀警方刑事拘留，等待他们的将是严厉的法律制裁......”报到的结尾，主播用严厉的声音控诉着小周和小王的卑劣行迹。文莘的手颤抖着，碗从她的手中滑落，碗里的醋沁入白色的布艺沙发内。

陶梓看着文莘的脸，她的脸一步步走向扭曲。文莘的嘴想张开说些什么，却又无法开口。文莘的眼中布满了泪水，却始终没有留下。文莘的手时而捂住脸庞，时而在空气中滑动。陶梓递了一张纸巾给文莘，又不知过了很久，文莘对陶梓说，那两个人一定是迟朝和迟阳。

迟朝和迟阳都很聪明，但都不爱学习。

刚上初二时，迟朝对文莘说：“我喜欢你。” 

文莘说：“和我考上同一所高中。”

初二下学期，迟朝认识了耗子。耗子本名叫王昊，是隔壁职高的学生。耗子染了一头红毛，左右双臂上纹了青龙白虎，他总是穿着肥大的裤子，腰上别着一条铁链。耗子经常叼着根烟，出现在学校门口。耗子收了迟朝和迟阳做小弟，还给他们介绍了女朋友。落萌和落芽是一对双胞胎姐妹，和迟朝、迟阳同岁。耗子说，他就认识这么两对双胞胎，他要带着他们四个闯荡江湖。

初三，迟朝和迟阳很少来上课。文莘最后一次见到迟阳时，迟阳对她说，好好考试，我比我哥更爱你。文莘从同学口中听到，迟朝和迟阳抢劫被抓的事情，她始终不敢相信，但再也联系不到他们俩。

文莘躲在沙发的角落，一直哭泣。

陶梓问文莘，会不会去看他们吗？

文莘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陶梓对文莘说起施箜。陶梓从来都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她儿时仰慕的哥哥，正在少管所里服刑。

陶梓小时候，住在胡同里，施箜家在胡同口，陶梓家在胡同尾。陶梓每天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傍晚施箜哥哥带着他在胡同口看老爷爷下象棋。那个时候陶梓还不会下象棋，只要有人吃子，不管是谁，陶梓都会拍手叫好，然后咿咿呀呀地说：“吃！吃它的将军！”

后来陶梓家搬进楼房，陶梓认识了陈曦，陈曦比她大两岁，总是穿着雪白的公主裙，陶梓很羡慕她，也喜欢和她一起玩。慢慢地，陶梓和施箜的联系越来越少，她甚至忘记了施箜。

初二夏天，临近期末考试。陶梓中午回家吃饭，她远远看见陈曦在和一个男生拉扯。陶梓觉得男生眼熟，定睛一看，竟然是施箜。陶梓以为，他们在谈恋爱。她有些欢喜，也有些失落。

午饭时，陶梓跟母亲讲起小时候，讲起施箜。母亲冷冷地说，让她离施箜远点。吃完饭，母亲去上班，陶梓在家里睡午觉。一阵急促地门铃声打断她的睡意。陈曦的妈妈在门外焦急地喊着：“小桃子，陈曦在你家吗？”

电梯一直不来，陈曦的母亲走向楼梯间，陶梓跟了下去，走到一半就听见陈曦母亲的哭喊声。陶梓冲到她身边，陈曦躺在楼梯间里，一动不动，脖子上留下两块紫色的淤青。

救护车来了，拉走了陈曦。

陈曦妈妈拉着陶梓的手，反复地说：“我明明就看见她进了楼......我以为她去找你玩了......我应该早点去问你......”

陶梓凭着儿时的记忆，找到施箜家。他们没有搬走，陶梓在胡同口听见家里一阵哭喊，施箜的手被麻绳捆住，他被他爸从院子里拽了出来，推进车里。

胡同口槐树下的棋盘已经不在了，陶梓走进院子，施箜的妈妈正趴在地上哭。陶梓把她扶进屋里，斑驳的墙壁上挂满了施箜跆拳道比赛的奖状，柜子里是各种奖杯。

“阿姨，怎么了？”陶梓问。

“是小桃子吗？”施箜妈妈看到陶梓，眼泪再一起落下来。陶梓看着施箜妈妈，递了一张纸巾给她，她结果纸巾对陶梓说：“你施箜哥哥犯事儿了，他爸带他去自首。”

施箜被判了15年。

宣判结束后，施箜跪在陈曦父亲面前，说：“我错了，我对不起陈曦......”

陈曦父亲说：“我们不会原谅你的，你最对不起的是你的父母。”

陶梓对文莘说，刚开始她觉得陈曦父亲有些残忍，大概是小时候听多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可后来，她越来越明白，很多事情，错了就是错了，没法改。也没有假如......如果陈曦还活着，她马上就要高考了。

文莘问陶梓，为什么要去看施箜。

陶梓说，她不想施箜觉得这个世界遗弃了他。

高考结束后，文莘去看迟朝、迟阳。那是文莘第一次去看他们，她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紧张。文莘只见到迟阳。迟阳说，迟朝没脸见文莘。

耗子把落萌和落芽介绍给他们后，很快迟朝和落芽就在一起了。迟阳问过迟朝，文莘怎么办？迟朝说，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不要打扰文莘做个好孩子。

落芽看上了一条项链，迟朝没有钱。落芽说，有的是人给她买项链，要跟迟朝分手。他们每天无聊的厮混，看着太阳东升西落，坐在学校边上的围栏上，对着女孩儿吹口哨，随便彪住一个看起来弱小的男孩儿，抢走他口袋里的十几块钱......迟朝看着橱窗里四位数的价格牌，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把项链带在落芽的颈间。

晚上，迟朝和迟阳在成都小吃吃了一份盖饭，喝了两瓶啤酒，晕晕乎乎的往家的方向走去。他们走过小路时，迟朝对迟阳，干票大的。

迟朝快步走向前，捂住女人的嘴，拽进死胡同里。女人反抗时，抓伤了迟朝的脸。

迟阳站在胡同口，喊道：“哥！你完了没？有人来了！”

迟朝顺手拿起一块砖头，砸向女人的头。女人的钱包里有两千多块钱，还买不来落芽看上的项链。迟朝在她身上搜摸了一圈，除了一个钱包和一台旧款的诺基亚手机，再没有其他了。

迟阳说，或许他们应该感谢救女人的人。如果那个女人死了，他们可能要在这里过一辈子。

文莘问迟阳，还要呆多久？

迟阳说，他快了。迟朝还要再呆三年。

文莘问迟阳，出去打算干什么？

迟阳说，他想读高中，想参加高考，想上大学。

文莘问，他们呢？落萌、落芽和王昊

迟阳说，出了这件事，他们都怕了。王昊南下做生意去了，走之前来看过他们。他把头发染回了黑色，剪了圆寸，正经的像换了一个人。王昊说，等他们出去，不知道干什么就去找他。听王昊说，落萌、落芽复读了，准备考高中。

文莘告诉迟阳，她要去成都读大学。

迟阳说，他无法和她上同一所高中，但会和她念同一所大学。

文莘说，尤煜重新入学时，她好像看见了迟阳。文莘在路左边，迟阳在路右边，她隐约感觉迟阳在摇头，那条路好像隔绝了整个世界。

学校太大了，文莘再没有遇到过那个像迟阳的人。

毕业前，找工作，文莘觉得用QQ邮箱显得很幼稚，她登录了很久未用的g-mail邮箱，有很多来自迟阳的未读邮件。

文莘说，这些年她和迟阳好像达成了某种默契。他们从不邀约见面，但信件从未间断过。好像知道对方安好即可，并不需要在现实的生活中彼此打扰。

陶梓说，大概总有人是活在曾经的幻想里。就像文莘与迟阳，就像陶梓与施箜......

初二暑假，区里组织学生们去大兴少管所参观。陶梓的学校和施箜的学校被分在同一批。参观前，他们被带进一座像礼堂一样的建筑里。穿着制服的人严肃地坐在台上，学生们坐在地上叽叽喳喳地聊天。没过过久，穿着制服的人开始训话。

起初还有人小声地支支吾吾，说犯错的又不是我们，为什么要用对待犯人的态度对待我们，后来，穿制服的人说：“为什么让你们来！就是让你们知道犯错之后要付出怎么样的代价！你们学校的那个孩子，现在就关在这里面！你们是不是想继续跟他做同学啊！”

说道这里时，陶梓周围的人都笑了。

穿制服的人生气了，他继续说：“笑？好笑吗？”

没有人再笑，也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所有人都低下了头，没有人敢看台上的人。

训话结束后，他们参观了少管所的宿舍，像军训时的军营。宿舍里没有人，他们都去劳动了。陶梓跟随着人流一直走，她不知道下一站要去哪里。她透过楼道的窗户，看到远处操场上正在跑步的人，她想施箜可能在那里。

参观结束后，他们又回到礼堂。安静地坐着，等待着接下来的安排。

穿着制服的人，在他们面前放了两个不锈钢小碗。一碗里面有两个小花卷，花卷泛着黄色，不知道是碱面加多了，还是已经放了一段时间了。另一碗是土豆炖牛肉，主要是菜汤，土豆和牛肉都很少。直到穿制服的人在台上说：“可以吃了。”他们才低下头，闷声吃饭。

饭吃到一半时，穿制服的人又开始讲话了，他说今天这段饭和里面的孩子吃的是一样的，他希望在座的各位可以永远记住这一天，永远记住这顿饭，永远都不要再吃到这顿饭。最后，他说，参观已经结束了，大家不用那么紧张。可以互相聊聊天，毕竟他们不是来这里改错的。

礼堂里慢慢恢复了一些声气，饭吃到最后筱珵在陶梓的耳边说：“我真希望自己是个男生。”

陶梓不解地看着她，筱珵说：“我没吃饱......”

陶梓看了看筱珵碗，碗里的汤汁都被她用花卷蘸干净了。边上有男生起身去拿花卷，陶梓说：“后面有，你去拿啊。”

筱珵说，没有女生去拿花卷的，太丢人了，她宁愿饿着。

回去的路上，陶梓听着同学们在车里议论纷纷。筱珵说，到家要先吃两个热气腾腾的大肉龙，这个地方她永远都不可能再来。

陶梓也恨施箜，施箜让她失去了最要好的姐姐。可是陶梓想到，未来十几年后，施箜回到社会上，或许会完全不认识这个世界，他会不会继续犯错，循环往复。想到这里，她又觉得很害怕。

陶梓看着路边荒芜的道路，她想这个地方，未来的很多年里，她可能都要常来。

陶梓上大学前，最后一次去看施箜。

施箜对陶梓说，他喜欢陈曦，从初一开始，从他第一次见到陈曦开始。她是校花，是学霸，而施箜除了跆拳道好，什么都不好。他想让陈曦注意他，他扯陈曦的头发，在她书上乱画。放学，施箜跟着陈曦，想保护她，可陈曦却跟他说，不要跟着她，她怕他。他看到陈曦惊恐的眼神，内心充满了愤怒。

陶梓说，如果那天她叫住陈曦，和她一起上楼，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施箜说，没有如果。他那天已经疯了，他发现陈曦有了喜欢的男孩儿。陈曦在生命的最后，也没有向他求饶，更不会答应做他的女友。后来他发现陈曦断气了，他很怕，他想过躲起来，但又不知道该躲去哪里。

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孩，阴阳两隔，而这一切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他掐住自己的脖子，昏昏沉沉之间他松开了手。后来他跑上天台，想跳下去，楼下停的车像蚂蚁一样，看的他腿软。最终他跑回了家，父亲绑着他去自首。

施箜说，他应该感谢父亲。如果他帮着他逃了，他都不敢想象后面的生活。

陶梓说，她要去深圳读大学了。

施箜让陶梓好好读书，以后不要来看他了。

陶梓不答应，她说她会亲眼看着施箜离开这里。

施箜说，你已经看到了。他马上要从少管所转去监狱了。

陶梓问，转去哪里？

施箜说，他也不知道。末了，施箜问陶梓，为什么坚持来看他？对于他这种人，陶梓应该避而不见。

陶梓说，还记得那个穿白背心的老爷爷吗？那个她一喊吃！吃！吃！就瞪她的爷爷。

施箜点了点头。

陶梓说，她还记得有一次，老爷爷把她说哭了。施箜带着她回家，拿出家里的象棋盘，对陶梓说，随便吃。

施箜笑了，陶梓也笑了。

大学毕业后，陶梓回到长大的胡同，施箜家已经搬走了。

没有人知道他们搬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施箜转去了哪所监狱，没有知道他减刑了多久，也没有人知道他是否已经出来......

陶梓有时候甚至羡慕文莘和迟阳，至少文莘还知道他们的近况。不过经历了妈妈的不温柔，程晗的若即若离，陶梓已经渐渐明白，很多事情都是事与愿违。既然施箜不想被任何人找到，陶梓便不去找了。即使找到又如何？或许得到了只是施箜地斥责。

陶梓对文莘说，自从她自行停药后，感觉对很多事情都不再执着了。情绪好像变成了一个没脾气的小孩，不哭不闹，反而有些令陶梓担忧。

文莘对陶梓说，放下这些顾虑，享受这种平静。

陶梓对文莘说，她最近觉得内心很空洞。以前小时候，她感觉活着就是为了和母亲抗争。后来她遇到程晗，幻想了各种他们的未来。如今想来，她和程晗甜蜜的回忆没几件，剩下的时光也是在彼此抗争。陶梓去深圳后，距离冲淡了陶梓与母亲的矛盾。她和程晗之间，不知从何时起，所有的聊天都变成了工作讨论。陶梓已经可以用一颗极其平淡的心去看待母亲和程晗，所以她感觉到当一切归于平静时，内心其实是孤独的......

陶梓去看陈曦。陈爸爸牵着男孩儿的手，对他说：“姐姐在里面睡着.....”陶梓在墓碑前，看到一束紫色的风信子。陈曦的父亲说，大概有三年了，每次来，这束花都在......

陶梓知道那束花，是施箜的忏悔。可是错了就是错了，有些错误忏悔一辈子，也不会被原谅。知道忏悔只能说明，那颗心，还有温度。

陶梓把那束风信子讲给文莘，文莘送给陶梓一个手抄本。”以前上学时，文莘最喜欢抄歌词，那时候纸短情长，后来电脑用多了，现在变得提笔忘字。 

陶梓说，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只是表现的形式不一样罢了......

悲伤珊瑚群

 

天空海阔 失魂落魄 陷入了绝境

海面浮着 黑色油垢 海底的居民

鯊鱼不再 威胁人群 它失去了力气

悲伤的我 躲藏角落 还有珊瑚群

 

谁打捞我的尸体 谁看到我的诗集

每个人都会有过去 都已成了回忆

 

新开世界 不会存在 存在我和你

未来的你 会在哪里 让天使跟随

大海汹涌 十级台风 幽默的天气

下个世界 会在明天 还是已逝去

 

谁打捞我的尸体 谁看到我的诗集

每个人都会有过去 都已成了回忆

 

新开世界 不会存在 存在我和你

未来的你 会在哪里 让天使跟随你

啊 让天使跟随 让天使跟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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