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压住城头,柳含玉勒马停在开封南门。她右手还搭在鞍上,左肩的布条早被血洇成了暗褐色。顾尘疏从后头赶上来,抹了把脸:“总算回来了。”
“回来?”她盯着城门口那队巡卒,声音不高,“你看出哪儿不对?”
顾尘疏顺着她视线看去。四个兵卒站得笔直,可眼珠子发滞,像夜里熬干了油的灯芯。
“这不挺正常?”他说。
“正常?”柳含玉冷笑,“上个月这里换岗是辰时三刻,现在差半刻就到,人却早到了。他们不是勤快了,是有人盯着。”
她翻身下马,脚步没停,直奔理刑司。顾尘疏赶紧跟上。
理刑司大门虚掩着,院里静得反常。往日这时候,文书小吏该在抄录卷宗,仵作该在刷洗器具。可现在,连晾在竹竿上的官服都不见了。
柳含玉径直走向案卷室,推门进去——空的。桌椅还在,可架子上一卷不剩。
她皱眉,指尖划过桌面,落了一层灰。
“不对。”她说,“老周从不许这里积灰。”
顾尘疏在墙边发现一张纸条,拿起来念:“暂避,勿寻。老周留。”
“避什么?”柳含玉把纸条捏在手里,“避人?还是避命?”
“你怀疑……大理寺动手了?”
“不是怀疑。”她转身往外走,“是早就该来了。我们带回来的东西,够掀翻半座朝廷。他们能让我们平安进城,已经是留了面子。”
顾尘疏苦笑:“这叫留面子?我怎么觉得是请君入瓮?”
“那就看看瓮里装的什么。”她说,“你去盯巡城司的动向,我去趟大理寺后档房。”
“你去?”顾尘疏瞪眼,“你现在是通缉名单上的人物,你还记得不?‘越权查案,私通外夷’,这两条够你蹲三年大狱。”
“所以我才不能穿官服。”她从包袱里翻出一件灰布短打,“再说了,大理寺的档房,我比他们自家管事还熟。”
顾尘疏叹气:“你这哪是去查案,是去串门。”
“串门也得有礼。”她把银针囊塞进袖口,“带点见面礼。”
两个时辰后,柳含玉从大理寺侧门溜进后档房。这里原是存放旧案底册的地方,平日冷清,如今却有两人轮值。她蹲在通风口上方,听到底下说话。
“裴大人昨夜又批了三份调令,把刑部那几个老家伙全换了。”
“换就换呗,反正都是听他说话。”
“可你听说没?皇陵那边……出事了。”
柳含玉手指一紧。
“什么出事?”
“东寝台挖出一具女尸,说是皇贵妃的妹妹。可怪得很,尸身不烂,脸还像活着。守陵官吓得差点尿裤子。”
“那现在人呢?”
“封了!大理寺直接接管,谁都不让近。裴大人亲自下令,说是‘涉皇家秘仪,不得外传’。”
柳含玉缓缓后退,心跳沉得像坠了铅块。
她溜出大理寺,拐进一条窄巷。等在那儿的顾尘疏迎上来:“查到了?”
“查到了。”她声音冷,“皇贵妃胞妹的尸首找到了,就在皇陵东寝台。大理寺封了消息,连验尸都自己来。”
“那你还怎么查?”
“我不查大理寺。”她从袖中抽出一张烧了一角的纸,“我查他们烧剩下的。”
顾尘疏接过一看,上面残留几行字:“……尸现东寝台,速封禁……不得擅启……裴令……”
“这是密函残片?”他抬头,“你从哪儿弄的?”
“焚纸炉里抢的。”她淡淡道,“他们烧得急,没烧透。”
顾尘疏吹了声口哨:“你胆子是真大。这要是被抓,可就不是‘越权’了,是‘窥探天机’。”
“天机?”柳含玉冷笑,“天机要是藏在死人身上,那我偏要掀开看看。”
她从怀里摸出一支银针,针身极细,尾端刻着几乎看不见的纹路。
“这是我娘的东西。”她说,“老周说,当年她查漕运案时,曾在死者耳后发现过针孔,形状与此针吻合。现在,那女人死了,大理寺封尸不验,偏偏裴明玄跳出来管这档子事——你不觉得,太巧了?”
顾尘疏沉默片刻:“你是说……二十年前那案子,又来了?”
“不是又来了。”她盯着针尖,“是从来没走。”
她把针收回囊中:“我得见听雪楼的人。”
“可咱们联络线断了。”
“断了,就重新接。”她从包袱里取出一块旧布,“用这个。”
顾尘疏一看,是那张从西域带回来的油纸地图,边缘还留着银针划过的痕迹。
“你拿这当信物?”
“不是地图。”她把布摊开,“是针痕。我娘教过我,十三针法里,有一式叫‘引魂归位’,只有传人知道怎么认。听雪楼若还有她旧识,就一定能看懂。”
当天夜里,城西一处废弃茶棚里,一个戴斗笠的人影悄然出现。柳含玉站在棚下,将油纸递出。
那人没接,只低头看了一眼,忽然单膝跪地。
“您是……柳家小姐?”
“你知道我?”
“楼主有令,若见银针引图,即刻回应。”那人抬头,“您要什么?”
“我要皇陵守陵官的私下记录。”她说,“尤其是关于那具女尸的。”
半个时辰后,她拿到了一本小册子。翻开第一页,手就僵了。
“尸身无腐,唇色如生,耳后隐现黑纹,状如蛛网……”
她翻到下一页,从随身卷宗里抽出一张泛黄的图录——那是她母亲留下的“耳后针孔”标记图,与册子上的描述,一字不差。
顾尘疏站在她身后,声音发紧:“这……这不是和当年漕运案一样?”
“一样。”柳含玉合上册子,指节发白,“连手法都分毫不差。二十年前,他们用这个杀了我娘要查的人。现在,他们又用这个,杀了皇贵妃的妹妹。”
“可为什么?”
“因为那女人不该死。”她抬头,“或者,她死的方式,暴露了不该暴露的事。”
她转身就走。
“去哪儿?”
“御史台。”她说,“现在大理寺不敢动我,是因为还没拿到实证。但御史台不同,他们不怕裴明玄,只要理由够硬。”
“你拿什么当理由?”
“血脉。”她脚步没停,“皇贵妃的妹妹死了,死状诡异,耳后有针孔——而二十年前,漕运案里七个死者,全是宗室远亲,死状一模一样。如果我说,这背后牵的是皇室血脉之秘,你说,御史台会不会装聋作哑?”
顾尘疏苦笑:“你这是逼人上船。”
“不上船,就沉船。”她说,“我不信整个朝廷,没人想掀桌子。”
御史台主簿姓陈,五十出头,素来谨慎。听说柳含玉求见,本想推拒,可一听她提“漕运案死者耳后针孔”,立刻请人进来。
“你说这个?”陈主簿压低声音,“你从哪儿知道的?那案子早被压了,连卷宗都烧了。”
“卷宗烧了,人死了,可针孔还在。”她把册子推过去,“您看看,这像不像当年的手法?”
陈主簿翻了几页,脸色变了。
“这……这不可能。那案子结了,凶手是畏罪自尽的账房。”
“账房?”柳含玉冷笑,“一个账房,能懂西域巫术?能精准刺入耳后三寸,引血锁魂?”
“你……你说什么术?”
“魂渡之术。”她盯着他,“用双生子为引,换魂改命。二十年前有人用过,现在,又有人用了。而这次,死的是皇贵妃的亲妹妹。”
陈主簿猛地合上册子:“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她说,“我也知道您怕。可您更该怕的是——如果这件事再被压下去,下一个出现在皇陵的,会不会是当今圣上?”
陈主簿浑身一震。
“你……你有证据?”
“证据在皇陵,在大理寺,在裴明玄的每一道密令里。”她站起身,“我不求您现在出面。我只求您,别拦我查。”
陈主簿沉默良久,终于点头:“我可以……不拦你。”
“够了。”她转身,“只要您不拦,我就有办法。”
走出御史台,顾尘疏低声问:“你觉得他真会袖手旁观?”
“不会。”她说,“他今晚就会派人去查漕运案旧档。只要他查,就会发现更多。而一旦发现,他就再也停不下来。”
她抬头看向皇城方向。
“他们以为封了皇陵,就能封住真相。”她握紧银针囊,“可他们忘了,死人不会说话,但针孔会。”
顾尘疏忽然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偏偏是现在?我们刚回来,尸首就出现了?”
她脚步一顿。
“你是说……有人故意放消息?”
“不然呢?”他冷笑,“大理寺封锁得那么严,守陵官哪来的胆子写记录?还刚好被我们拿到?”
柳含玉眯起眼。
“你是说,这是个局?”
“不是局。”顾尘疏低声,“是饵。有人想让我们咬钩。”
她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那就咬。”她说,“我不怕饵,我怕没人钓鱼。”
她从袖中抽出那支银针,在指间一转。
针尖寒光一闪,正对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