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玄的手还在抖,那道疤像活了一样,在月光下泛着湿红的光。柳含玉没动,断针卡在肋骨缝里,一呼吸就扯出一阵闷痛,但她没去碰它。
她只把袖子里那块镜片拿出来,轻轻放在地上,血顺着指尖滴下去,正好落在镜面裂口上。
“你说命断了,魂没断。”她声音不大,却像钉子一样,一句一句往他脑子里敲,“那现在,到底是你活着,还是他活着?”
裴明玄猛地抬头,眼神像被刺了一下。
“他?他早就不是人了!”他冷笑,声音却发颤,“你以为他还像你一样,能走路、能说话、能查案?他连呼吸都没有!他是一笔墨、一道影、一张画——他活在别人画出来的日子里!”
柳含玉没接话,只把左手慢慢抬起来,和他左手对上。两道疤,位置、形状、深浅,分毫不差。
“这伤,你说是针划的。”她顿了顿,“那我问你,你用哪只手画过画?”
裴明玄一愣。
“你当钦天监正,执玉尺、画星图,用的是右手。”她声音冷下来,“可陆青崖,每一幅画,都是左手落笔。你俩伤在左手指节,一个用右手做事,一个用左手画画——你们不是同一个人,是两个人共用一道伤。”
裴明玄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柳含玉把断针从肋下拔出来一寸,血立刻涌出来,她却像没感觉,只用针尖蘸血,在地上画了个简单的符。
“你怕的不是我查案。”她盯着他,“你怕的是——你自己也分不清,你到底是谁。”
裴明玄忽然笑了,笑得肩膀直抖。
“分不清?我当然分不清!”他猛地抬手,一把抓向自己胸口,“二十年前那晚,她用银针划开我们俩的掌心,血混在一起,魂也搅在一块儿。从那以后,谁是替身,谁是真命,谁该进宫,谁该入观——没人知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柳含玉屏住呼吸。
“仪式本该把‘命格’从替身渡到正体。”裴明玄声音沙哑,“可她来了,说‘双魂共胎,不可强分’,硬生生用鬼手十三针把两道魂搅乱。阵法崩了,血月坠了,孩子……只剩两个疯子。”
“所以你们……都没死?”
“死?”他冷笑,“死多简单。我们是被活活劈成两半的人。一个被塞进道观,戴上‘裴明玄’的名字;一个被扔进画室,冠上‘陆青崖’的皮。可魂呢?魂没分清。有时候我做梦,梦见自己在画画,梦见自己在逃命,梦见自己躲在听雪楼的暗格里,一画就是二十年……”
柳含玉心头一震。
“他在画里?”
“三年前,一幅画送到听雪楼。”裴明玄缓缓闭眼,“画的是仁宗寝殿密道,笔法是我的,可落款是‘陆青崖’。那画一出,我手上的疤就开始疼。不是伤口疼,是魂疼。”
他睁开眼,死死盯着她:“他知道你还活着。他知道你进了理刑司。从那天起,他开始画——画证据,画线索,画你查案路上每一步该踩的地方。他不能说话,不能现身,不能写字,可他能画。每一笔,都是他从魂里抠出来的力气。”
柳含玉猛地想起那些画——案卷堆里的边角小像,证人口供旁的场景还原,甚至她验尸时,桌上总会莫名其妙多出一幅草图,精准得像是亲眼所见。
原来不是巧合。
是他在看。
“所以他没死。”她声音发紧,“他一直……在帮我?”
“帮你?”裴明玄忽然笑出声,“你以为他是为了你?他是为了他自己!他想找回自己是谁!可他连名字都不敢用真名,只能躲在‘陆青崖’这个假身份里,一笔一笔,把自己画回人间。”
柳含玉沉默片刻,忽然问:“那幅画,现在在哪?”
“早烧了。”裴明玄冷笑,“听雪楼规矩,暗桩画作,阅后即焚。可有些墨,烧不掉。你见过的,那些莫名其妙出现在你案头的画——都是他。”
柳含玉脑中电光一闪。
她想起顾尘疏曾递给她一幅死者生前的画像,说:“这画不知哪来的,但我觉得你该看。”
那时她只当是听雪楼惯例,现在才明白——那是陆青崖,在隔着画纸,对她说话。
“他为什么选我?”她低声问。
“因为你娘。”裴明玄声音忽然低下去,“她教过他鬼手十三针。她是他唯一的师父。她说过一句话——‘眼睛干净的人,能看见影子里的真相’。”
他抬眼,盯着她:“你的眼睛,像她。”
柳含玉没动。
雨已经停了,风卷着残灰在废墟里打转。她低头看着地上那块镜片,血已经干了,裂纹像蛛网,却还映着一丝白影。
“所以他不是鬼,也不是人。”她缓缓说,“他是被割出去的半条命,靠画纸活着。”
“你以为这是奇迹?”裴明玄冷笑,“这是折磨。他每画一幅,魂就薄一分。他不是在传递证据,是在一点点把自己画死。”
柳含玉猛地抬头:“那他现在在哪?”
“在哪?”裴明玄忽然笑了,“在你没见过的画里,在你没打开的卷轴里,在你明天会看到的案宗角落里——他无处不在,又 nowhere。”
“你说什么?”
“我说,他不在地上,不在天上,不在生死之间。”裴明玄的声音像从地底传来,“他在‘影’里。他是影,是回声,是别人看不见的第二道笔迹。”
柳含玉忽然想起什么。
“那指节的伤……到底怎么来的?”
裴明玄沉默片刻,终于开口:“不是画笔划的。是你娘的银针。她用针尖从我们掌心划过,让血混在一起,魂就分不清了。可针走得太深,划破了皮肉,留下疤。这疤,成了我们俩唯一的共同印记。”
他抬起手,看着那道疤:“有时候我恨她。可有时候……我又想谢谢她。至少这道疤告诉我——我还不是完完全全的假货。”
柳含玉没说话,只把断针插进地砖缝,撑着站起来。
“你一直在找他。”她盯着他,“不是为了杀他,是为了确认——你是不是真的。”
裴明玄没否认。
“我杀了那么多人,主持换魂,追查二十年前的漏网之魂。”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其实我只想问一个人:你活着,是不是证明我才是假的?”
“所以你怕他现身。”
“我怕他一开口,我就垮了。”他苦笑,“我穿这身道袍,执这把玉尺,说我是天命所归。可只要他站出来,说一句‘我才是陆青崖’,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柳含玉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钦天监正。
他只是一个被撕成两半、拼命想拼回自己的疯子。
“那你现在信了吗?”她问。
“信什么?”
“信他还在。”
裴明玄没说话,只缓缓抬起左手,指尖轻轻抚过那道疤。
就在这一刻,风忽然卷起一片碎纸,打着旋儿飞到柳含玉脚边。
她低头。
是一小片画纸残角,墨迹未褪,画的是一只手,左手,指节处有一道月牙形的疤。
和她现在看着的这道,一模一样。
她弯腰捡起来,纸角边缘还沾着一点暗红,像是干涸的血。
“这是……”
“三年前,他画的第一幅。”裴明玄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画完这幅,他就把自己封进了画里。”
柳含玉攥紧那片纸,指节发白。
“他还画了什么?”
裴明玄忽然抬头,眼神空洞。
“他说,最后一幅画,会画给你看。画里有你娘的死因,有二十年前的真相,有他没能说出口的话。”
“那画在哪?”
“你找得到的时候,它就会出现。”他缓缓闭眼,“因为他知道,只有你,能看见影子里的人。”
柳含玉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片纸,血从肋下的伤口渗出来,顺着大腿流到脚背。
她忽然问:“他有没有……提过我?”
裴明玄睁开眼,看了她很久,终于说:
“他说,如果你看到这幅画,替我问她一句——”
风猛地一卷,吹得残垣上的灰簌簌落下。
“当年她教我扎针时,说过一句话,我到现在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