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玉蹲在地上,右手撑着地砖,左手缓缓从袖中抽出银针囊。血顺着她肋下的伤口往下淌,一滴一滴砸在碎石上,但她没管,只用针尖轻轻挑起脚边那片画纸残角。
纸角边缘还沾着暗红,像是干了的血。她眯起眼,借着残月的光,把那道月牙形的疤看得真切。
“起于食指根,收在中指侧,弧度往里弯。”她低声念着,像是在跟谁说话,“你那道疤,是往外凸的。”
她没抬头,可知道裴明玄就在旁边,昏过去了,但手还蜷着,像死死攥着什么。
她把画纸托得更稳了些,针尖轻压纸面,比对痕迹。裴明玄掌上的疤,边缘平,像是常年被什么东西磨着——玉尺的棱角?还是画星图时反复描线的笔杆?而纸上的疤,线条利落,收尾干脆,像是某次突然的划伤,再没受过外力干扰。
“一个天天拿右手写字的人,左手的伤能磨成这样?”她冷笑一声,“除非他吃饭、写字、画画,全用左手——可你不是。”
她闭上眼,脑子里过了一遍陆青崖留下的所有画。
案宗边角的小像,证人陈述旁的场景还原,还有她验尸时桌上莫名多出的草图……每一幅,落款都在右下角,墨色浓淡分明,转折处有拖曳的痕迹——那是左撇子写字时,手腕自然带出的力道。
她睁开眼,抬手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又低头看画纸。
“要是你画自己,会怎么画?”
她把针尖蘸了点血,在掌心慢慢画那道疤。从食指根开始,往中指划去,弧度向内。然后她换右手画同样的疤——视角变了,方向也反了,成了镜子里的样子。
可画纸上的疤,和她左手摊开时一模一样。
“不是摹的。”她低声道,“是照着自己画的。左手画左手,面对面,真真切切。”
她把画纸小心折好,塞进银针囊最里层的夹缝。那里还藏着几根备用针,和一张她娘生前用过的验尸笺。
“你说他活在画里?”她侧头看了眼裴明玄,“可画不会自己飞到我桌上。风也吹不到理刑司的案头。”
她撑着地砖慢慢站起来,腿有点抖,但站住了。
“要是你俩真是一个人,他画的每一笔,你也该有感觉吧?”她声音不高,像是在问自己,“可你刚才,明明是第一次看到这画。”
她想起裴明玄说“三年前,他画的第一幅”时的表情——不是愤怒,不是恨,是愣住,像突然被人撕开一道旧伤。
“你不知道他会画。”她轻笑,“你甚至不知道他还活着。”
她低头拍了拍官服上的灰,动作很慢,怕牵动伤口。可她没去碰那根断针,就让它卡在肋骨缝里,像根钉子,提醒她别晕过去。
“伤是一样的,血可能也是。”她喃喃道,“可人不是。”
她抬头看了眼道观残垣,风吹得断梁吱呀响。
“你用右手执玉尺,他用左手执笔。你穿道袍,他穿白衣。你杀人为掩真相,他画画为留证据。”她顿了顿,“你怕他现身,因为他一出现,你就不是‘唯一’了。”
她忽然弯腰,从裴明玄袖口扯下一截布条,沾了点自己伤口的血,在地上画了个简单的手形,标出伤疤位置。
“双生子,同胎而生,同伤共脉。”她指着画,“可习惯这东西,改不了。你从小被训练用右手画星图,他从小用左手执笔。二十年,两套动作,两条路。”
她站直身子,把银针囊系紧。
“所以你不是他,他也不是你。你们是两个人,被硬生生扯成一个命。”
她转身要走,又停下。
“你说他把自己封进了画里。”她回头看了眼昏倒的裴明玄,“可要是真封了,这画怎么会跑到这儿来?”
她没等回答,知道不会有。
她迈步往前走,每一步都扯得肋下疼,但她走得稳。
走出十来步,她忽然停下。
从银针囊里抽出一张空白验尸笺,撕下一小角,又用针尖蘸血,在上面写了几字:“左手机能,非同一人。”
她把纸角塞进袖袋,和画纸残片放在一起。
“老周要是看见,肯定又要骂我。”她低声说,“‘傻丫头,验尸验出感情来了’。”
她嘴角动了动,像是笑,又不像。
走了几步,她又停下,从怀里摸出那块铜镜碎片。镜面裂了,但还能照人。她举起来,照了照自己的脸,又照了照身后昏倒的裴明玄。
两人中间,隔着一地碎瓦。
她把镜子翻过来,背面还留着那天画的北斗七点,血迹已经发黑。
“那天你问我,是不是乱命之人。”她对着镜背说,“可要是命早就被人劈成两半,查案的,到底是我在查,还是那半个命在推我?”
她收起镜子,继续走。
风卷起一片灰,扑在她脸上。她没擦,只抬起左手,看了看指节。
没有疤。
可她知道,有人有。
她忽然想起顾尘疏前两天递给她的一幅画——死者生前最后见的人,是个穿灰袍的背影,手里拿着卷轴。
她当时问:“谁送来的?”
顾尘疏说:“不知道,放我桌上就不见了。”
现在想来,那画上的手,是左手执卷,指节处,隐约有道月牙形的痕。
她脚步一顿。
“不是听雪楼规矩,阅后即焚吗?”她低声问,“那画,怎么还在?”
她没答案。
但她把银针囊又紧了紧,像是怕它掉。
走出废墟时,天边刚泛白。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三下,空荡荡的。
她站在路口,左右看了看。
左边是回理刑司的路,右边是听雪楼的方向。
她站了几息,抬脚往左走。
可走出几步,又停下。
从银针囊里取出那片画纸残角,再看一眼。
然后她转身,往右走。
每一步都疼,但她没回头。
走到半路,她忽然摸出一根银针,刺进“内关穴”,手腕一抖,压住心脉的乱跳。
“不能倒。”她说,“还没查完。”
她继续走。
风吹起她的官服下摆,露出腰间银针囊的一角。
那里,藏着一片纸,一道疤,和一个还没问出口的问题。
她走到听雪楼门前,抬手要敲门。
门却自己开了条缝。
她愣了下。
伸手推门。
门轴吱呀响,里面黑着,没人应声。
她迈步进去,刚踏进门槛,忽然听见里面传来纸页翻动的声音。
沙沙的,像有人在画。
她屏住呼吸,右手悄悄摸向银针囊。
可就在这时,桌上突然多出了一张纸。
白纸,无字。
然后,一支笔,自己动了。
墨迹从右下角开始,慢慢画出一只左手。
指节处,一道月牙形的疤,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