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玉的手还按在门框上,指尖发麻。那支笔停了,墨迹干在纸面,那只左手的轮廓清晰得像是刚画完。她没动,也没出声,只是慢慢把右手从银针囊上挪开。
屋里静得能听见墨在纸上缩成一团的声音。
她转身就走。
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没发出一点响动。她沿着来路往回走,脚步比来时稳,但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肋骨那儿卡着的断针,随着呼吸一抽一抽地扯着神经。
回到理刑司时天已大亮。她没去医馆,也没回值房躺下,而是径直进了验骨室。
老周已经在了。
他蹲在井底那几具骸骨旁,手里捏着一把细刷,正一点点扫着肩胛骨上的灰。听见脚步声,头也没抬:“回来了?”
“嗯。”
“伤不拔,骨头会错位。”老周还是那副腔调,烟斗在嘴边晃了晃,“你要是瘸了,我可不背你上堂。”
“那你得先追得上我。”柳含玉拉开案柜,从最底层抽出一个木匣,打开,把那片画纸残角放了进去,又盖上盖子,锁好。
老周瞥了一眼:“藏得挺严实。”
“不是藏,是归档。”她坐下来,从袖中取出铜镜碎片,轻轻放在桌上,“先办正事。”
老周放下刷子,走过来,眯眼看了看那镜子:“这玩意儿还能用?”
“能。”她抽出一根银针,蘸了点墨,在镜背裂痕处轻轻描,“你看这儿,这些纹路,像不像北斗七星?”
老周凑近,鼻孔里哼出一股烟:“倒是有七点,可歪歪扭扭的,谁家星图长这样?”
“不是星图,是阵图。”她把针尖移到破军星的位置,正好卡进一道裂口,“我娘教过我,七星锁魂,主位在破军。这裂痕,偏了三度。”
老周皱眉:“你娘还教过这个?”
“梦里教的。”她没多解释,只把镜子翻过来,推到他面前,“你那边,骨头上的刻痕,查清楚了吗?”
老周从怀里掏出一张油纸,摊开:“七具,每具关节都刻了符号,手腕、脚踝、膝弯,全是星位标记。我拿油灰覆过,磨改的痕迹很明显——有人想藏东西。”
“改了什么?”
“破军。”他用指节点了点油纸上的一处,“原本刻在正位,被人磨偏了三度,跟你说的裂痕一样。”
柳含玉盯着那点,没说话。
老周抬头:“你想到什么了?”
“不是想到。”她拿起银针,又蘸了墨,在纸上画了个圆,“是确认。这镜子上的裂,不是意外。是有人故意让它裂成这样,为了对上某个星象。”
“谁干的?”
“不知道。”她把油纸和镜片并排放好,用朱砂笔一点点描出重合的点位,“但我知道他们想干什么——逆位七星,魂逆天纲。这不是葬人,是祭阵。”
老周吸了口烟:“你是说,这些人,是活生生被钉在这儿,按星位摆的?”
“不然银粉怎么流成星轨?”她指了指油纸上残留的银光,“你上次在证物上扫到的银粉,来源不是首饰,是衣料。他们的衣服,是特制的,导星力用的。”
老周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你娘当年,是不是也查过这个?”
柳含玉手一顿。
“别装听不懂。”老周把烟斗磕了磕,“她死那年,我帮她收过一箱旧档,里面有张图,画的就是这种阵。她批了四个字——‘天祭禁式’。”
柳含玉慢慢抬头:“你早知道?”
“知道又怎样?”老周冷笑,“她都不敢碰,你还敢查?”
“她不是不敢。”柳含玉把朱砂笔放下,“她是没证据。现在我有了。”
老周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笑了:“行,你查。我给你拓骨,给你验粉,给你背黑锅。但你记住——这回不是断案,是掀天。”
“掀就掀。”她拉开抽屉,取出一盒细沙,倒在案上,又从证物袋里取出七块骨片,按方位摆好,“你帮我看看,这阵基,对不对得上。”
老周蹲下身,眯眼瞧了瞧:“足踝朝内,手心向外,七点成环……没错,是锁魂阵的底座。但少了主祭。”
“主祭不在阵里。”她用银针轻轻点在中央空位,“在上面。看着。”
“你是说——有人站在他们头顶,主持仪式?”
“不止。”她把铜镜碎片举起来,让光线透过裂痕照在沙盘上,“你看影子。”
光斑落在沙上,七点连成一线,正中一道裂痕横穿破军星位,形成一个倒置的北斗。
老周倒抽一口冷气:“逆位……这是要反噬天命。”
“对。”她放下镜子,“二十年前,换魂仪式不是临时起意。是早就试过。这井底,就是预演场。”
老周猛地站起身:“那七个人是谁?”
“不知道。”她拿起笔,在卷宗上写下一行字,“但我知道他们为什么死——因为他们活着的时候,就是阵的一部分。血月未至,阵已成形。有人在等一个日子。”
“哪天?”
她笔尖一顿:“七月望日。”
老周没再说话,只是默默掏出烟斗,半天没点着。
柳含玉合上卷宗,抬头看他:“你怕了?”
“怕个屁。”老周把烟斗塞回嘴里,“我怕的是你。你查到这儿,回头路早没了。”
“我没打算回头。”
“那你打算怎么办?拿着这堆骨头去见府尹?说钦天监二十年前在这儿搞过邪祭?”
“不。”她把沙盘推到一边,从证物匣里取出那片画纸残角,“我得先弄明白一件事。”
“什么事?”
“为什么这画会出现在听雪楼。”她指尖摩挲着纸面,“顾尘疏说,这画是有人放他桌上就不见了。可画上这道疤——是左手画的。而裴明玄,用右手。”
老周眯眼:“你是说,画不是他画的?”
“不是。”她把纸角翻过来,指着那道月牙形的疤,“这伤,是画的人自己照着手画的。左手画左手,面对面。所以方向没错。可裴明玄要是真和陆青崖共脉同伤,他应该也能画出来——但他不会用左手。”
“所以他不知道这伤长什么样?”
“对。”她把纸角收好,“他只知道有这道疤,但没见过。因为陆青崖从没让他看见。”
老周沉默片刻,忽然道:“你是不是觉得,陆青崖……根本没进过那仪式?”
柳含玉没回答,只从怀里摸出另一张纸——是昨夜那幅自动成画的拓本。她把它铺在桌上,指着那只左手:“这画,是给我看的。不是给裴明玄。”
“你怎么知道?”
“因为阵法。”她用针尖点在破军星位,“昨夜那间屋,地面有裂痕,正好构成七星基座。他是在用阵引我去看。而这画,是钥匙。”
老周盯着那画,忽然伸手:“给我看看。”
她递过去。
老周接过,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忽然用指甲刮了刮纸背:“这纸,不是普通的宣纸。”
“怎么?”
“太厚,纤维密,像是夹过层。”他把纸举到光下,“你看,中间有缝。”
柳含玉接过,手指轻轻一搓——纸层微微分开,里面竟藏着一丝极细的银线。
她眼神一沉:“导银粉用的。”
“有人把星轨织进了纸里。”老周冷笑,“这画,不只是画,是阵图。”
柳含玉立刻抽出银针,沿着银线轻轻划过。针尖微颤,指向西北角。
“有反应。”她低声说,“这银线,连着某个方位。”
老周眯眼:“你是说,这画在指路?”
“不是指路。”她把针收好,站起身,“是指人。”
她快步走向门边。
“你去哪儿?”
“听雪楼。”
“你疯了?刚从那儿回来,又回去?”
“这次不一样。”她手按在门把上,“上次是等人画我。这次——是我去找画里的人。”
老周在后面喊:“你就不怕,等你的是另一个陷阱?”
她回头,笑了笑:“怕。但我更怕,错过他最后一笔。”
她推门出去。
风迎面吹来,带着早春的寒意。她把银针囊系紧,摸了摸肋下的断针——还在,没松。
走到街口,她忽然停下。
从证物匣里取出那张画,再看一眼。
银线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像一条活的脉。
她抬手,用银针轻轻挑开纸层,把那根银线抽了出来。
线尾打了个结,结里藏着一小片布角。
她展开布角,上面用极细的墨写着两个字:
“左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