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玉站在街口,手里还攥着那片写着“左利”的布角。阳光照在指尖,墨字没反光,可她忽然觉得这二字笔锋一勾,竟和梦里母亲画阵的手势对上了。
她猛地停住。
不是巧合。母亲教她辨针痕时,总用细墨在纸上画走势,那一勾收尾,从不拖泥带水。这“左利”两字,就是她的手笔。
她低头看着布角,又想起昨夜那幅自动成画的左手轮廓——画者用的是左手,留下的银线指向西北,而纸里藏着的布角,偏偏用右手细墨写下母亲惯用的笔法。
谁在模仿她?
她没再往听雪楼走,转身就回了理刑司。
老周正蹲在验骨室门口抽烟,看见她折回来,眉头一皱:“不是说去找画里的人?”
“先找一个人。”她径直穿过他,推开档案阁的门,“我娘的卷宗。”
老周没跟进去,只在门口吐了口烟:“那案子封了二十年,连府尹都不敢翻。”
“那就别让他知道。”她已经走到最里一排架子前,手指在编号上滑过,停在“仁宗二十年·三月十七”那一格。
抽出来时,卷宗上落了一层灰。她没拍,直接抱到灯下,翻开第一页。
“自缢身亡”。
她冷笑一声,抽出银针,挑开装订线。纸背一抖,一张泛黄的皮纸飘了出来。
老周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烟斗差点掉地上:“这是……?”
柳含玉没答话,把皮纸摊开。上面是一具女尸侧影,线条极简,但耳后一点朱砂,红得刺眼。
“你娘……画过这个?”老周声音低了。
“你见过?”她抬头。
老周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把烟斗塞进嘴里,咬得死紧。
“说。”她盯着他,“你当年替她收尸,看见了,是不是?”
老周沉默半晌,终于开口:“耳后有针孔,极细,深不过皮。她不让记,说记了会死人。”
“所以你瞒了?”
“不是瞒。”他嗓音哑了,“是她亲口说的。‘老周,这事不能写,写了你就活不到明天。’我信她。”
柳含玉手指一紧,捏住皮纸边缘。她当然信母亲——可她更信,一个连验尸记录都不敢写的伤,绝不是自尽留下的。
她立刻起身,调出皇贵妃胞妹的验尸图。那案子三年前轰动京城,女子暴毙闺中,死因不明。她当时只是旁听,但图她记得。
三图并列:母亲、贵妃胞妹、漕运总督案死者。
灯光下,三具尸体耳后同一位置,皆有一微孔,角度一致,深不及骨,唯有极细银针可留。
“不是巧合。”她声音冷得像冰,“是标记。”
老周盯着那三点,忽然道:“你娘那晚……是不是知道什么?”
“她当然知道。”柳含玉拿起银针,轻轻按在自己耳后同一位置。针尖刚触皮,一阵细微麻感窜上脑门,她猛地一震。
这穴道她熟。小时候母亲教她辨毒针,说过一句:“此穴闭魂,唯‘鬼手十三针’可启。”
她翻出随身携带的针法图谱——那是她从父亲遗物里翻出来的,一直当普通医案看。现在对照母亲皮纸上的针痕位置,竟和图谱第一式“启魂针”完全吻合。
她心跳加快,又从抽屉里翻出陆青崖的旧画稿。那几幅她一直当证据存着,画的是钦天监布局、皇陵密道,笔法冷静克制。
可当她把画稿和母亲的皮纸并排铺开,却发现两者针法图示,竟出自同一套手法。
“鬼手十三针”……不是母亲独创。
是传承。
她猛地抬头,看向老周:“陆青崖,是不是跟我娘学过?”
老周没说话,只低头抽烟,烟灰积了老长,都没抖。
“说!”她一掌拍在桌上,“你要是再瞒,我就当你是共犯!”
“我不是瞒你。”老周终于抬头,眼神沉得像井底,“是你娘不让说。陆青崖十二岁那年,被她悄悄收作记名弟子,学的就是这套针。可不到一年,钦天监就查到了,人被带走,再没回来。”
柳含玉脑子嗡了一声。
所以陆青崖会用银针,所以他的画里总有针痕标记,所以他留下的线索,全跟“鬼手十三针”有关。
母亲不是死于自尽。
她是被人灭口。
而陆青崖,根本不是偶然卷入——他是母亲的学生,是那场换魂仪式的见证者,也是唯一活下来的知情人。
她缓缓坐下,手指抚过母亲皮纸上的朱砂点。原来母亲早就留下线索,可她一直没懂。她查了二十年案,验了上千具尸,却从未真正看过母亲的遗体。
“老周。”她声音低了,“你当年……真没发现别的?”
老周摇头:“只记得她耳后有孔,衣领遮着,若非我替她换殓服,根本看不见。还有……”他顿了顿,“她右手小指指甲下,有一点黑。”
“毒?”
“不像。是墨,但不是写字用的。像……画符的。”
柳含玉立刻翻出母亲卷宗最后一页,那是她亲自补的尸检备注。她记得自己写过“指甲无异状”。
可现在再看,那行字下面,似乎有极淡的刮痕。
她取来灯,斜照纸面,果然看见一行几乎褪尽的小字:“指下有痕,形如北斗。”
她呼吸一滞。
母亲在死前,用指甲在自己手上画了北斗。
而七星锁魂阵,主位在破军。
她猛地站起,冲到沙盘前,摆出七具骸骨的方位,又取出铜镜碎片,让光斑投下。
七点成线,破军星位偏移三度。
她又拿出母亲皮纸,覆在沙盘上,耳后朱砂点正对中央空位。
——主祭位。
“她不是阵中人。”她喃喃,“她是主祭。”
老周站在门口,没进来,只说:“你娘要是主祭,那她就是主持换魂的人之一。”
“不。”柳含玉摇头,“她是来阻止的。所以她被杀了。”
她转身走到案前,抽出一张新卷宗纸,提笔写下:
“仁宗二十年,柳氏含玉母案重审——非自尽,系谋杀。主凶未明,因涉天机,故隐。今启,以女继志。”
笔落,她没盖印,只将纸压在母亲卷宗最上面。
老周看着,忽然问:“你打算怎么办?”
“查。”她收起皮纸,塞进银针囊,“从耳后针孔开始,查到谁在用‘鬼手十三针’杀人。”
“可这针法只有你娘会。”
“现在不是了。”她抬头,“陆青崖会,我也会。而且……”她摸了摸耳后,“这针,不是为了杀人。”
“那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开魂。”她声音冷下来,“他们用针封住死者的魂,不让它散。为什么?因为这些人死后,还得‘用’。”
老周脸色变了:“你是说……魂被拘着?”
“不然怎么解释井底七具骸骨摆成星位?他们不是祭品,是阵基。而我娘,是唯一能破阵的人。”
她拿起银针囊,往门口走。
“你去哪儿?”
“验骨室。”她头也不回,“我要再看一遍那七具骸骨的耳后。”
老周跟上来:“你不怕?”
“怕。”她停在门边,手按在门把上,“可我更怕,我查了二十年案,连自己娘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推门进去。
验骨室里,七具骸骨静静摆在案上。她戴上手套,拿起放大镜,一具一具翻看耳后。
前六具,都有微孔。
第七具,没有。
她皱眉,又仔细看,确实没有针孔痕迹。
可当她把头骨翻过来,借光一照,却发现耳后皮肤下,有一圈极淡的环形压痕,像是被什么东西长期贴着。
她取出银针,轻轻一挑。
皮肤裂开一线,一根极细的银线从皮下露出头来。
她屏住呼吸,用针尖慢慢往外抽。
银线很长,缠绕在颅骨后侧,末端连着一颗米粒大的银珠。
她把珠子取下,放在灯下细看。
珠面刻着极小的字。
她凑近。
两个字:
“启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