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两刻,天边最后一丝青灰被血色浸透。柳含玉站在皇陵正门前的石阶上,手指夹着那块旧布,不是手帕,是母亲生前裹银针用的一角粗布,洗得发白,边角还缺了一小块。
她没看天,也没动。
老周藏在北岭断崖下的凹洞里,怀里抱着他那口用了二十年的卤锅,锅底压着三套验尸工具。顾尘疏没来——他昨夜就潜进了钦天监外的茶棚,今早亲眼看见裴明玄独自出门,穿的是素色道袍,手里拎着一个漆盒,没带随从。
消息已经递到了。
柳含玉把布角塞回袖中,抬手摸了摸耳后。那里还有一点湿,像是血,又像是夜露。她没去擦。
“快了。”她低声说。
话音刚落,头顶的云层裂开一道缝,血月露了出来,红得像刚从人心里剜出来的肉。
地面开始震。
不是大地摇晃那种震,是脚底板底下传来一阵一阵的嗡,像是什么东西在石缝里醒了,正用指甲刮着门。
老周在洞里听见了,立刻把卤锅推到一边,掏出小本子,蘸着油渍开始画:北岭小道、三处转折、一个穿道袍的人影正从暗道口探出半身,左手扶石,右手提盒。
柳含玉没动,只是把银针囊解下来,从里面抽出一根最长的针,针尾缠着细线,线另一头系着铜镜的残角。
她把镜子举起来,对准血月。
光斜斜地照下来,落在镜面上,又被反射出去,像一道红丝线,直直射向皇陵地宫入口处那块刻满星纹的石碑。
石碑上的符文,一个接一个亮了起来。
先是“天枢”,再是“天璇”,接着“天玑”“天权”……七星连成一线,最后一道光落在“星眼”上,轰的一声,地缝裂开三寸,青烟冒了出来。
门,开了。
柳含玉收针,把铜镜残角塞进怀里,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出去:“裴明玄,你母亲耳后的针孔,是左偏十二度。”
她没回头,也没提高嗓门,就像在问早饭吃了没有。
可这句话一出口,北岭暗道口那个刚迈出一只脚的人影,猛地顿住。
那人本已弯腰准备钻进地缝,听见声音,整个人僵住,头一点点转过来,看向石阶上的柳含玉。
三息。
足足三息,他没动,也没说话。
老周在洞里看得真切:那人脸色发青,嘴唇抖了一下,手里的漆盒差点掉地上。
然后他才慢慢把头转回去,继续往地宫走。
柳含玉嘴角动了动。
钩子,咬住了。
她没追,也没喊第二句,只是把银针囊重新挂回腰上,从袖子里掏出那块铜镜残角,放在掌心。
镜子开始发烫。
不是热,是烫,像刚从火里捞出来。
她知道为什么——密室里那幅羊皮卷上写过:“魂启之时,镜引双影。”
她把镜子举到眼前,对准地宫入口。
血月下,铜镜表面泛起一层红雾,雾散开,里面浮出两个人影。
一个是裴明玄,正低头走进地宫,手里还抱着那个漆盒。
另一个,是个年轻男子,穿着白色长衫,眉眼清俊,左手指节上有一道疤。
柳含玉呼吸一滞。
那张脸——
她见过。
不是本人,是画。
陆青崖三年前失踪前的最后一幅画,画的是他自己站在雪地里,回头一笑。她当时觉得那笑有点假,现在才明白,假的不是笑,是人。
镜子里的两个影子慢慢靠近,裴明玄的倒影伸出手,白衣男子也伸出手,两人的手在镜中相握。
地面又震了一下,比刚才更重。
柳含玉差点没站稳,她抓住石阶边缘,手心被碎石划破,血流出来,滴在铜镜上。
镜子嗡地一震,红光暴涨。
她听见地宫里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人在敲鼓,又像是骨头在响。
她知道,阵法启动了。
她没进去,也不能进。她要的是证据,不是命。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倒出三根银针,压在铜镜底下。这是老周教她的土法子——只要地宫里有人动术,针会自己动,角度偏差多少,回去一量就知道。
做完这些,她退后两步,站回石阶最高处。
风卷着青烟往上飘,血月挂在头顶,照得她满脸通红。
她掏出母亲那块布,又看了一眼,然后塞进怀里。
“该你了。”她低声说。
地宫里,裴明玄站在七星阵中央,额头冒汗。
他把漆盒放在石台上,打开,里面是一卷泛黄的羊皮卷,还有一把青铜小刀,刀刃上刻着“承命”二字。
他伸手去拿刀,手指刚碰到,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喊。
不是柳含玉的声音。
是个男人的声音,年轻,平静,却像刀子一样扎进他耳朵里。
“裴大人,二十年前那一针,你扎得可真准。”
裴明玄猛地抬头,看向阵外。
没人。
只有血月,照着空荡荡的地宫入口。
他咬牙,低头继续拿刀。
可就在这时,铜镜浮了起来。
不是谁拿起来的,是自己从地上飘起来的,悬在半空,镜面朝他。
镜子里,映出他的脸。
可那张脸,慢慢变了。
皱纹褪去,白发转黑,脸型变窄,眼神变亮——最后,镜中人成了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穿着钦天监副使的官服,嘴角带着一丝冷笑。
裴明玄后退一步,撞到石台。
“不可能……你死了!我亲手烧了你的尸!”
镜中人没说话,只是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耳后。
那里,有一个针孔,左偏十二度。
裴明玄浑身发抖,伸手去摸自己的耳后。
他也有一模一样的针孔。
那是二十年前,仪式开始前,他自己扎的。为了“承命”,他必须成为“双生之祭”,一个活,一个死,活的那个继承命脉,死的那个,被抹去名字,烧成灰。
可现在,镜中人不仅活着,还回来了。
他转身想逃,可地宫门已经关了。
铜镜的红光扫过七星阵,阵图亮起,两道影子从地面升起,一道是裴明玄,一道是那个年轻男子,两人面对面站着,中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线。
年轻男子开口了,声音和刚才外面的一模一样。
“你以为你杀了我?你只是把我关进了这阵里。每到血月之夜,我就醒一次。”
裴明玄喘着气:“你……你不是他。他是画师,你是……你是……”
“我是他。”男子说,“也是你。我们本是一体,被你一刀劈开,你活在外面,我困在阵中。”
裴明玄摇头:“胡说!双生换魂,只取一人命!”
“那你告诉我。”男子冷笑,“为什么我也有耳后针孔?为什么我能碰这铜镜?为什么——我能听见你心里在怕什么?”
裴明玄后退,再退,直到背抵石壁。
他突然伸手,抓起那把青铜刀,冲着阵中的年轻男子就是一刀。
刀落下去,却穿过影子,砍在石地上,火星四溅。
年轻男子纹丝不动。
“杀不了我的。”他说,“除非你先杀了自己。”
裴明玄喘得更厉害了。
他抬头看向铜镜,想砸了它。
可就在他抬手的瞬间,镜中突然多出第三个人影。
是个女人,穿着靛青官服,腰间挂银针囊,站在皇陵石阶上,冷冷看着他。
柳含玉。
她没进来,可她的影子,清清楚楚映在镜子里。
裴明玄瞳孔一缩。
她怎么会——
“你忘了。”镜中的年轻男子说,“铜镜通魂,不只通死人,也通活人。只要她拿着镜片,站在光下,就能看见这里的一切。”
裴明玄猛地转身,冲向地宫门,想把它打开。
可门纹丝不动。
七星阵的光越来越强,两道影子开始融合,裴明玄的身体也开始颤抖,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他身体里被抽出去。
他低头看手,皮肤在变,皱纹在褪,白发在转黑。
他惊恐地抬头,看向铜镜。
镜中,他的脸,正一点点变成那个年轻男子的模样。
“不——!”他嘶吼。
柳含玉站在石阶上,盯着铜镜。
她看见裴明玄在挣扎,看见两道影子在融合,看见那把青铜刀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
她没动。
她知道,这不是结束。
这只是开始。
她从怀里掏出那三根银针,看了看针尖的角度。
一根偏左七厘,一根深扎五分,最后一根,针尾微微发红,像是被火烧过。
她把针收好,重新挂上银针囊。
然后,她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是顾尘疏昨夜画的裴明玄进出钦天监的路线图。
她用指甲在“七月望日”那天划了一道。
又在“寅时三刻”下面,点了个点。
最后,她在纸角写下一行小字:“耳后针孔,左偏十二度,施针者——裴明玄。”
写完,她把纸折好,塞进贴身暗袋。
风还在吹,血月还在头顶。
她站在石阶上,手按银针囊,目光盯着地宫入口。
里面,传来一声长长的、像是哭又像是笑的声音。
她没回头,只是低声说:
“你不是要续魂吗?”
“我给你作证。”